“五则倍之，倍则攻之……”
他搀她下车，澜舟很快扶住了另一只胳膊，扬着灿烂的笑脸道：“额涅上怀宁，儿子是其后才得着消息的，要是早说，儿子一定随侍，伺候额涅左右。”
湖风轻拂，吹得窗下竹帘嗒嗒作响，她偏身坐在瓷凳上，他的手温柔在她发间穿梭，半晌道：“肖掌印此一去，怕是再也不得回来了，你会难过吗？”
小酉拿皂角给她洗头，一面道：“有什么可怨的，上松江府照样呼奴引婢，不比寄人篱下好么。王爷又不搭理她们，戳在眼窝子里，也是各自难受，还不如去了，活得自在些呢。两位小爷留下，已经是殿下的恩泽了，他们知道好歹，不会怨怪殿下的。”
她忽而一笑，“我瞧见了……”
良时对他的殷勤感到别扭，“看来你的课业还不够繁重啊。”
婚后才知道，这世上只有丈夫会围着你转。她惯常寂寞，现在有了他，似乎日子逐渐变得有滋有味起来了。
她被他夹住了，不好动弹，觑了他一眼，他鬓角有汗，表情不耐。她识相地归置好手脚，后来就不说话了，只听见他的气息在她头顶咻咻，她慢慢睡着了，他也追进了她梦里。
她说：“白天在灾民堆儿里走动，偶然听见的。从驿站回去就吊死了，是不是你的手笔？”
他听后一笑，“你能分辨眼神么？那瞧得出我心里的想法吗？”他拉她起来，和她面对着面，离得很近，眼睛定定望着她，“瞧出什么来了？”
他轻啮她的耳垂，“我不会背弃你。如果有这一天……让我永失所爱，死无葬身之地。”
他微笑，和她靠得更紧密一些，“不过你的话没说错，我爱谁，就对谁掏心挖肺。不管外头怎么折腾，在你跟前只是寻常丈夫。”
他叹息：“你都嫌我老了，留了胡子更老态。等我五十岁吧，那时候你也四十出头了，咱们依旧很相配。”
婉婉噎了一下，当时头一件想到的，的确是沙夫人遭了他的黑手。现在再一盘算，这个怀疑来得没道理，不能因为人家示了一回好，就把人杀了吧！
她从屏风后头出来，穿着薄薄的春衣，头发湿漉漉披散在肩上，那料子因沾了水，隐约可见里头的景象。抬眼见他来了，并未察觉不妥，只问他太妃回来没有。
她回过身来，仰脸看他，“那就是说音楼还活着，对吗？”
她惘惘的，低下头，轻薄的领褖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似乎是在调整情绪，想通之后便释然了，“他们相爱，海角天涯，活着就好。只是可怜皇上，他应该也很喜欢音楼，不过帝王权术，常常把感情掩盖住了。他瞧音楼的时候，那眼神是真的，我看得出来……”
他阿玛狠狠呸了一声，“是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你这个糊涂虫，这么长时候了，这句死活背不出来，你是干什么吃的！”
“我四十二岁的时候，不知道成什么样了。肉皮儿松了，长了褶子，眼睛也往下耷拉……我不想老，永远年轻多好！”她惆怅起来，真的感受到美人迟暮的无奈。
只是难耐，连吻她都不敢，怕一点火星子就把人点燃了。她似乎根本不懂他的痛苦，至多有些害羞罢了，僵直躺着不太舒服，一条腿往前一伸，嵌进了他心窝里。
丫头出身的，自小进王府伺候太妃，后来做世子通房，又升了庶福晋，对于那样的人家来说，是天大的体面。现在要是忽然回了娘家，话就变成“讨不得主子欢心，被人轰出府了”，亲人大概真会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亭哥儿，你的课业如何了？《孙子兵法》的谋攻篇，背全了没有？”
“有眼屎！”
她说算了，“听她自己的主意，愿意留下就留下吧。”又问，“两位小爷那里，有什么说法没有？把他们的母亲远远打发了，他们怨我么？”
她缩缩脖儿道歉，“我失言了。”
如果音楼还活着，借这个时机逃到海上，是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吧？他们和她早断了联系，内情她全不知道，只有靠自己臆测。最好都活着，情愿他们在别处安身立命，也不希望是肖铎绝望后的孤注一掷。相比两个都死，留下一个也好。
婉婉见他骂孩子，自己也有点怕，瑟缩地看看澜舟，“你给亭哥儿说句好话吧。”
澜舟脸上黯淡下来，婉婉觉得他阿玛不近人情，忙安抚道：“就是怕打搅你，才不让告诉你的。那头闹饥荒呢，人又多，又不干净，你到了那里怕不好。”
“其实也没有，不过儿子生得早些儿。你们祁人十三岁就得有通房，这毛病真坏！澜舟要学你，我算算……你三十二就该当祖父啦。”她轻轻笑，“到时候可以蓄胡子，那么老长的……我给你修剪，修得像五爷一样。”
他震动了下，蹙起浓眉，“别乱动，仔细出事了。”
良时面色不霁，这是什么儿子？他一出现就占据婉婉的全部视线，自己竟又变得可有可无起来了。只是目前不好发作，看着那小子额涅长额涅短的，和他这个阿玛除了那一声请安，就再也没有任何交流了。
对于澜亭挨骂，几乎是家常便饭，他一点都不感到惊慌，上前拱了拱手道：“阿玛息怒，昨儿外谙达嘉奖亭哥儿了，说他骑射了得，比儿子都好。”
婉婉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漂泊无主，哥哥虽然亲厚，但他们有他们要忙碌的事，她想见他们，不是随时能见着。比如大哥哥得病那阵子，太后不许后宫女眷去探望他，所以直到他驾崩，她也没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他颔首，“福船那么大，哪里藏不下一个人！他必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才决意出海的。”
一圈灿烂的金环，云山雾罩似的扣住漆黑的瞳仁，她才发现他的眼睛那么好看，黑白分明，纯净得像个孩子。
他高，她矮，软鞋踩上他的皂靴，靴面上细碎的米珠沙砾一样，透过鞋底印在她脚心。她轻声叫他，“良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