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羡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语气依旧沉稳如铁:“高平边军,从不在军情上作假。信与不信,由你。”
说罢,他转身离去,身影没入城墙的阴影中,只留下满墙火把,无声燃烧。
任敖怒目圆睁,手中长剑直指城头,厉声喝道:“荀羡!私调边军阻拦太子车架,你这是谋逆大罪!”
城墙之上,荀羡的身影已渐渐隐入黑暗,唯有他的声音依旧清晰传来:“谋逆与否,待平定漠北叛军后,臣自会随殿下回朝请罪。不过此刻,末将的兵符只认八百里加急军报,不认太子车驾!荀某人还有军务在身,先不奉陪了。”
“竖子敢尔!”任敖怒极,剑锋在火光下泛着寒光,“你若是个爷们,便出来把话说清楚,不要躲在城墙上当缩头乌龟!”
羽林军众将士纷纷鼓噪,叫骂声此起彼伏,可城墙上的边军却恍若未闻。
一支支令箭从城门楼中传出,甲士们领命而去,脚步匆匆,对城下的太子一行视若无睹。
江听潮气得脸色铁青,抱拳对太子道:“殿下,这荀羡根本没将您放在眼里!”
太子拢了拢身上的狐掖裘,神色淡然:“江听潮,莫在此气急败坏,羽林军的气度何在?退下。”
江听潮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咬牙退后,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此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左副总兵左横江领着一队边军步卒从羽林军旁经过,铁甲铿锵,目不斜视。
行至近前,左横江忽然停下脚步,冷冷扫了众人一眼:“我高平都司府总兵好歹也是官拜正二品的朝廷大员,容不得你们这群纨绔子弟大呼小叫。”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太子监国便敢轻慢边将?我高平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诸位还在太学啃《周礼》吧?有种上城楼上喊,对着老子的兵卒耍威风,算什么本事?”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登上城楼,留下羽林军众人面色阴晴不定。
任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转身对太子低声道:“殿下,这荀羡谎称北狄狼骑犯边,分明是要将您困在此处……如今该如何是好?”
太子沉默片刻,轻叹一声:“若是江先生在此就好了。可惜他被父皇调去宫中听用,此次未能随行。”
任敖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愧色。太子这话分明是在说他们这些人不顶用。
太子的目光转向一旁身着大红官袍的徐怀谨:“徐大人在涿州整肃军伍时,曾七日不卸甲胄。父皇说你‘舌利如刀,可当十万兵’。眼下这局面,你有何看法?”
徐怀谨略一思索,拱手道:“殿下稍候,容臣前去与荀总兵交涉。定要他打开城门,放我等出城。”
太子不置可否,只是微微颔首。
徐怀谨翻身下马,整了整官袍,大步走向城关。然而还未靠近,两名边军甲士已横戟拦路,冷声道:“此乃军机要地,闲杂人等回避!”
徐怀谨眉头一皱,声音陡然提高:“此地非白虎节堂,也非都司府议事堂,按《大玄军律》第三卷第七条,非战时军机重地!本官乃詹士府少詹士,从四品官员,临战时自有参议军务之权!尔等不通律法,也敢在此大放厥词?”
两名边军被他这一通斥责说得一愣。其中一人挠了挠头,转向同伴:“詹士府少詹士是啥官?”
另一人摇摇头:“听着挺唬人,但肯定没咱们总兵官大。”
“哦,”那人点点头,随即又挺直腰板,长戟一横,“那咱们听将军的。”
徐怀谨气极反笑:“好一个‘听将军的’!《大玄律》明载,太子监国时可代行天子权柄,边关军务亦在管辖之列。尔等今日阻挠太子车驾,已是僭越!若再执迷不悟,他日论罪,轻则流放,重则抄斩!”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可两名边军却只是对视一眼,依旧纹丝不动。
其中一人甚至打了个哈欠:“大人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请回吧,咱们还要值夜呢。”
徐怀谨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正欲再言,忽听城楼上传来一声冷笑:“徐大人好大的官威啊。不过在这高平城,军令如山,可不是靠耍嘴皮子就能改变的。”
抬头望去,只见左横江站在城垛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嘴角带着讥讽的笑意。
徐怀谨被左横江一句话噎得面色铁青,胸中郁愤难平。
他自诩辩才无双,在朝堂上也曾驳得六部官员哑口无言,可今日面对这群油盐不进的边军,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递不上去!
他耐着性子与守城甲士周旋了一炷香的时间,引经据典、威逼利诱,甚至搬出了《大玄律》中的军务条款,可对方只是木然地杵着长戟,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最终,他只能阴沉着脸退回太子身边,官袍袖口攥得发皱。
太子见他神色郁郁,温言安抚道:“徐大人不必介怀,边军粗鄙,不通礼法,非你之过。”
徐怀谨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垂下头。他想起自己致仕前,恩师曾意味深长地告诫他:“怀谨,你是个能吏,却非急智之人。治一方水土,你能做得滴水不漏;可若遇上刀光剑影之事,你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做个安稳的地方官便足矣,可朝廷一纸调令,竟让他成了太子少詹士。如今看来,恩师所言不虚——他确实不擅长应对这种生死一线的局面。
太子遥望城楼,火光映照下,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江听潮悄悄凑近,压低声音道:“殿下,末将有一计,或可出城。”
太子侧目:“说。”
江听潮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偷听,才低声道:“末将到高平后,曾听闻城中商贾私下利用两条密道进出,以避城关盘查,运送些违禁货物……若殿下不嫌委屈,或可借密道离开?”
太子眉头一皱,尚未开口,任敖已抢先道:“殿下,事急从权!若您在此耽搁,恐有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