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夫人呢?”宣夜轻声,问了一句所有俗人都会问的问题。
果然,一贯孤僻平和的崭宵闻言抬起了头,隔了这么久,提起这个问题,眼神依旧动荡,写的全是愤懑仓惶。
“我夫人叫林敏。”又过了许久,崭宵这才说话,努力在组织语言:“比我小七岁,我痴迷武艺,成婚的时候已经二十五了。”
一句话,父母之言门当户对,他和她的开始,以及之后的八年,都是这般的温吞和平淡。
崭宵嗜武,性子平定,练剑就只是为了练剑,从不与人争斗,所以也并不知道自己武艺多高。
而林敏就要活泼些,长相平平也没什么才干,但胜在性格讨喜,对谁都是笑眯眯的,手头也散,从佣人到隔街奸商,没有一个不喜欢她。
一对承上辈余荫的夫妻,虽然没有孩子,但衣食无忧内心平和,在崭宵三十二岁之前,日子都过得十分温存。
八月十三,崭宵生日,秋高气爽,崭家的大宅里开满了桂花,佣人们在准备酒菜给崭宵庆生,本也是个和美的日子。
一大早林敏就按捺不住,蹲在崭宵床头吹气,等他醒了,连忙献宝:“我送你的,那老板说了,这可是枚殷商时候的名剑,因为跟我相熟,这才便宜给我。”
崭宵于是就接过了那枚剑。
一枚再粗糙不过的剑,所谓玉柄根本就是白些的石头,上面还歪七扭八刻了个俗之又俗的名字:追风。
“我刻的,刻得不大好,嘿嘿嘿。”林敏吐舌头:“但是名字很配你。”
崭宵起了床,咳嗽一声,很努力演戏,表示自己万万分惊喜。
“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甚至他还说了这么一句此地无银肉麻无比的话。
林敏虽然不大聪明,但从他神色里还是看出些什么,先是按住没说,别别扭扭吃了早饭,快中午的时候实在忍耐不住,便提了剑去找人算账。
这一去,便是杳无音信从此天人永隔。
整整半个月,崭宵发了疯般踏遍全城,也没能找到她半点消息。
到第十六天,他都已经绝望,林敏却被人送了回来。
已经几乎完全尸化的她,被送回来时身边还带着那把剑,剑上粘了一张纸条。
——尸毒有解,西北风岐山,龙腾花,黑花紫汁,取花汁花根服用。
不知是谁,不仅送回了林敏,好像还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在纸上还细心画了解药的模样。
一种黑色的小花,花瓣上生着类似龙形的白色纹路。
崭宵不敢迟疑,立刻便带着林敏上路。
西北风岐山,如无意外,快马加鞭,不出半个月即到。
可是在半路,他们第一次歇脚住店,意外便发生了。
本来一直平定的林敏突然发狂,怎么也控制不住,在崭宵大腿和腰侧统共咬了三口。
从那日起,崭宵的腿开始僵硬,不能骑马只能雇车,上了风岐山后更是举步维艰,足足费了二十二天,最终才在一个背阴的山坳里找到了龙腾。
解药是有了,可惜为时已晚,不仅林敏已经完全尸化,便连他自己,尸毒也是已经入了心无药可解。
一整片山坡的黑色龙腾,可他却只能抱着林敏,看着她双目赤红脸孔干瘪,无论喝下多少花汁,都只是毫无意识地抽搐。
“她已经没救,现在你也许能救的,就只有你自己。”最终的最终,山下一位道士这样跟他说话:“如果你真爱她,那便替她解脱吧。”
“于是你砍下了她的头。”故事到了这里,宣夜也有些唏嘘。
“我砍下了她的头,而且按照那位道长的指点,取了极阳处的梓木,用龙腾花汁浸泡,做成这副紫棺,延缓自己尸化。”
“然后,我就找到了夏家,夏家九口,参与御尸的我才下了杀手,九个人,无一例外全部该死!”
“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我的路已经走完。”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崭宵的怒气已经渐渐平抑,慢慢伸手上来,盖住了半张脸。
没错,那个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的路已经走完。
如果不是在夏家找到那个几百人的名册,如果他不是这样偏执孤僻,有一个林敏常说的无可挽回的死脑筋。
从夏家逃逸的尸人,本来和他半点也不相干。
从尸化到死,林敏也从来没能开口,没跟他说过要替所有尸人解脱这样的话。
可是看着那些没心没肺通身僵硬的尸人,他总能想起她,想起这些面目可憎的尸人,也许也曾跟她一样,有一张不顶美娃娃气的脸,挑食,喜欢摔东西,喜欢趴床头看人睡觉,曾经活得这样生机勃勃。
替天下所有尸人解脱,他自作主张,当自己允诺了她。
于是他上路了,带着那把总是卷刃的剑,背着那口紫棺,拖着僵硬的下肢,开始出发。
地狱不空,永不成佛。
路上孤寂冷清,他不能坐,不能躺,便这么走着站着,没有任何人说话,走了整整四百零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