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芳苑被布置得颇为雅致,十二株百年垂樱环池而生,绯云般的花枝垂落,池中锦鲤泼剌声相应于耳。
池畔特设五尺宽的曲水流觞渠,以锡制莲花盏托着琥珀核桃、蜜渍金桔等小食。
席位则是按二十八宿方位设了紫檀卷草纹长案,玛瑙缠枝杯中盛着西凉葡萄酒。教坊司十二乐姬在东南巽位奏着九环锡杖琵琶,音色清冽如碎冰,倒把阶下那架鎏金铜壶滴漏的声响掩去了三分。
最巧妙的莫过于所有侍者皆身着艾绿色暗纹绫衣,与周遭春景融为一体,需传膳时才从花荫深处现身,又立即隐去。
萧玉归在这片绿意中显得格外扎眼。
顿时议论声四起。
“这是何人?失心疯了不成?敢穿这身来赴宴。”
“姐姐不知道吧?这是定北王新娶的王妃,叫什么来着?萧玉归。”
“那定北王就这般纵着她?也不怕太后怪罪。”
“定北王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敢这样领出来,想来是不怕的。”
“但她这也太放肆了,这不是明着朝太后伤口上撒盐?”
“可是说呢,这定北王也不知怎么想的,他这夫人前些日子还颇有些传闻,姐姐不知道?诶,我跟你说啊……”
说话的是靖国公夫人和盐运司副使夫人,二人掩着嘴自以为声音不大,实则当真算不上小。
迟琰和叶悬西同时皱起了眉,萧玉归倒是一脸平静,她早就想到了会有这样的处境。
“见过三皇子,定北王。”这时另一个声音却横插进来,分散了他们一行人的注意力,随之而来的是两道墨绿色的身影。
萧玉归的长姐萧玉玢同庆安侯世子今日也受邀前来,虽从前关系也不怎么好,但到底是一家人,荣辱与共,她立马上前执起玉归的手,悄声道:“你怎么穿这一身来?”
“这一身怎么了?”玉归假装不解。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萧玉玢秀气的脸上有几分焦急。
“知道什么?”
“你……哎呀我跟你说不清楚,幸亏我多带了一身衣服,你随我去换,我这就叫彩佩去取。”
“大姐姐,你比我高那么多,你的衣服我穿着大,我这身儿挺好的。”
“你……”
“她穿这身挺好的。”一旁和李醒寒暄的迟琰也抽空说了一句,惹得叶悬西和萧玉玢像看疯子般看他。
迟琰都这么说了,萧玉玢也不好再坚持,气得一甩手走了。
这时又围上来了一堆人向叶悬西和迟琰问安,有旧日豪族,也有寒门新贵。
迟琰客气应付着,倒有些应接不暇,叶悬西却一步步地悄然向后退,直至退到萧玉归身侧,低声道:“离开宴还有一阵,方才萧小姐不是要更衣吗?就在那边的暖香坞中,我带萧小姐过去吧。”
萧小姐,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她已经嫁为人妇了。
看了眼那边忙的抽不开身的迟琰,萧玉归觉得眼下倒是个好时机。
她正好有话要对叶悬西说,便点了点头,“有劳殿下了”。
刚走了没两步,突然听到身后的云开对冯疏雨道:“我陪小姐去,你留在这儿。”
冯疏雨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只是扮作丫鬟,这云开还真把她当丫鬟了?竟还管起她来?
她刚想发作,叶悬西这才注意到她也跟来了,不悦地眼风淡淡一扫,冯疏雨登时愣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再挪不动分毫。
那眼神太冷,叫人打心里发怵。
宫中耳目众多,他们走在路上依旧是一路安静,直到到了暖香坞。
叶悬西在前头七拐八拐,萧玉归也不问,只默默跟着走,终于到了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他猛然转身,似是已经憋了一路,看着萧玉归道:“你有没有找过我?”
那语气有期待,却也有威胁诘问,似乎若萧玉归说出的不是他想听的答案,他怕是会发疯。
云开自觉地后退,去不远处替他们守着。
萧玉归飞快地回答:“找过,一直在找,但怎么也找不到你,我日夜伤心,食不下咽,难以入眠,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停止过找你,没想到你居然在宫里,怪不得我遍寻不得。但见你如今过得好,我很替你高兴。”
叶悬西紧绷的神情这才松懈下来,那抹冷峻倏然融作春水。
这是萧玉归提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她后来复盘上一世和叶悬西的种种,她开始觉得一切祸端的种子就是在宫宴这天埋下的。
上一世她的回答是老老实实的一句“找过,实在找不到,就没再找了”,这话像根刺生扎进了叶悬西心里,叫他觉着萧玉归没把他放在心上。
萧玉归当时只觉得奇怪他为何忽然翻脸,她说的是实话,萧府没人在意他,是她四处去寻了好些日子,他还要怎么样?
叶悬西从前被萧玉归起名叫“少语”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从小寡言少语,虽对萧玉归很好,但同时,他对于萧玉归对他偶尔的忽视也格外放在心上,是极为敏感偏执的一个人。
只是从前的他只能生闷气,如今却大权在握,甚至到后来登基,那才是萧玉归噩梦的真正开始。
上一世的萧玉归不懂,也不屑,吃尽了一生苦头,这一世终于学会了总结反省——
对待叶悬西这样半人似鬼的性子,能不相处是最好,若避无可避,只能靠演,大演特演,没有感情也要装出十分来,有一分就要装出百分,唯有哄得他高兴了,自己才有好日子过。
叶悬西放松了下来,倚着朱漆廊柱把玩腰间的铜铃,指节分明的手背上蜿蜒着道浅淡疤痕——十二岁那年为萧玉归拦惊马留下的,他倒有巧思,如今刻意用螺子黛将疤痕描成了青蛇的模样。
铃身刻着歪扭的"少语"二字,铃舌早被蜡封死,随他轻叩发出沉闷的响,像极了当年萧玉归捡到他时,小乞丐蜷在雪地里的呜咽。
发间束着褪色的红绳混进墨玉冠绦里,细看能辨出几缕干枯的草茎。那是七岁生辰萧玉归给他编的长命缕,如今被浆洗得发硬,却仍固执地缠在冠带边缘。
萧玉归看着这些,心情极为复杂。
她性格本就刚强,上一世抵死也不肯从他,便被他扣在宫中当人奴,拿她头上顶着的樱桃、耳边的耳珰做靶子搭弓射箭已是常事,甚至多次夜里闯入她的寝殿强迫于她。
那些撕裂的伤口横在她们之间无法磨灭,她清楚地知道,他不再是少语了。
利用他便利用他吧,反正她心里的最后一丝温情也早已在某个深夜碎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此行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