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恨如同汹涌的潮水,漫过离青殷仅存的清明。
年少时的轻狂无知,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一次次无情地刺痛那个始终默默守护他的身影。
他的思绪再次不受控制地回到往昔。
想起自己在盛怒之下,将师父耗费七日心血炼制的护体玉坠狠狠摔碎在地,玉坠崩裂的脆响仿佛还回荡在耳畔。
想起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他决然转身离去,却不知身后的人在雨中伫立了多久,任凭雨水浸透衣衫也不肯收回挽留的手。
想起每一次重伤昏迷时,枕边永远温热的药碗,还有那盏为他彻夜未熄的烛火,在记忆中明明灭灭,而当时的自己却只当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而这些曾被他轻易忽视的温柔,此刻却在意识的弥留之际,如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残存的每一寸灵识。
他在无尽的黑暗中发出无声的呐喊,恨透了自己的固执与偏见,恨那些被误解蒙蔽的漫长岁月,让他错过了太多可以坦诚相待的机会。
为什么非要等到魂飞魄散的此刻,才能看清师父眼中深藏的关切与疼惜?
为什么要用无数伤人的话语,将那份珍贵无比的情谊割裂得支离破碎?
为什么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惊觉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将师父的关怀与爱护刻进了灵魂深处?
可所有的追问都已得不到答案,随着残魂最后一丝光亮如流萤般黯淡熄灭,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混沌不清,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渐渐沉入记忆的深渊。
乱葬岗的阴风裹挟着凄厉的呜咽,穿梭在嶙峋白骨之间,卷走了离青殷最后的眷恋。
那些未说出口的歉意,未能消解的误会,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温暖与遗憾,都化作沉甸甸的巨石,永远地凝固在这幽冥之地。
消散前的刹那,他的意识仿佛挣脱了黑暗的束缚,恍惚间又看见师父站在云深不知处的竹林间,广袖翻飞,眉眼含笑,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而这一幕,终将成为他魂灵深处,再也无法触及的美梦,永远定格在这充满悔恨与遗憾的最后时刻。
——
浓稠如墨的黑影诡谲翻涌,化作离青殷的模样时,连发丝间飘落的霜雪都与记忆分毫不差。
这具新生的躯体僵立在原地,空洞的眼眸中闪烁着迷茫的幽光,像是被强行塞进皮囊的孤魂,完全不知该如何续写这具身体的‘人生’。
夜风卷着枯叶擦过脚踝,才让这具躯体如梦初醒,机械地转动脖颈思索起来——在原主支离破碎的记忆里,弟子陷入困境时,总会本能地奔向那个能遮风挡雨的身影。
于是,沾着幽冥气息的靴底碾碎满地霜花,朝着洛愁鬓闭关的竹舍步步逼近。
此刻的洛愁鬓刚收回探往乱葬岗的神识,指尖还残留着撕裂虚空的刺痛。
他半倚在青竹榻上,苍白的脸色映着案头摇曳的烛火,额角冷汗顺着下颌线滑进衣襟,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三魂七魄,连抬手拢紧外袍的气力都所剩无几。
忽然,廊下传来拖沓却克制的脚步声,像是刻意放缓的心跳。
洛愁鬓的睫毛剧烈颤动,强撑着疲惫的身躯抬头望去。
日光穿透竹帘的刹那,他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逆着光立在门槛处,玄色衣摆被穿堂风掀起细碎的涟漪。
“青殷?”
洛愁鬓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子,瞳孔因震惊剧烈收缩。
“师父。”带着诡异机械感的声音响起,黑影所化的‘离青殷’屈身行礼,广袖扫过地面的弧度精准得如同量尺。
洛愁鬓的目光瞬间如鹰隼般锐利,喉结不受控地滚动——离青殷最厌恶这些繁文缛节,从前就算被罚跪祠堂,行礼时也会梗着脖子歪成不羁的角度,断不会如此刻板规矩。
寒意顺着尾椎骨窜上后颈,他不动声色地握紧袖中符咒,表面却强作镇定,可微微发颤的指尖还是泄露了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洛愁鬓斜倚在青玉榻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玄狐扇的扇骨,九尾狐雕刻在烛火下泛着冷冽的幽光。
他垂眸望着眼前‘弟子’刻意挺直的脊背,声音似裹着层薄冰般漫不经心地问道。
“嗯。今日寅时怎么没出来练剑。”
这看似寻常的问话,却在寂静的室内掀起一阵无形的暗涌。
‘离青殷’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僵硬的脖颈仿佛生了锈的机关,半响才艰难地抬起头。
原主记忆如破碎的镜面,无论如何拼凑都寻不到寅时练剑的画面,冷汗顺着虚幻的脊背缓缓滑落,浸透了不存在的里衣。
它强压下喉间的干涩,声音带着刻意放缓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