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鲜花,没有掌声,甚至连一个像样的送行仪式都没有。
张龙飞的启程,显得异常低调,几乎可以说是悄无声息。按照省委组织部的安排,或者说,是基于他本人不愿张扬的意愿,一辆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黑色桑塔纳轿车,成了他奔赴安民县的全部交通工具。
这辆车挂着省城的牌照,但车型普通,淹没在车流中毫不起眼,正是那种最适合执行此类“轻车简从”任务的公务用车。车里,除了他,便只有一个负责开车的司机,一位看起来沉默寡言的中年人。
没有告别宴,没有成群结队的下属相送,甚至连省委组织部那边,也仅仅是一位处长在临行前一天,按照惯例与他进行了一次简短的任前谈话,勉励了几句,便再无更多表示。
这样的安排,张龙飞心知肚明,一方面固然有他自身希望低调的原因,另一方面,恐怕也暗合了组织上对他此行的某种定位——安民县那块硬骨头,是骡子是马,得拉过去遛遛才知道,现在就大张旗鼓,为时尚早。
也好,他本就不喜欢那些迎来送往的繁文缛节。
车辆平稳地驶出了繁华喧嚣的省城。最初的一段路程,行驶在宽阔平坦的高速公路上,车窗外的景象还是熟悉的现代化都市延伸带,高楼的轮廓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规划整齐的工业园区和连片的近郊农田。张龙飞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实则脑海里正快速地梳理着关于安民县的种种信息,以及自己初步的设想。
然而,这种平稳并没有持续太久。
当车辆按照路牌指示,驶离高速,转入通往安民县的省道时,路况便开始肉眼可见地变差了。
路面从平整的沥青变成了坑洼不平的水泥路,甚至有些路段还是年久失修的砂石路。车轮碾过坑洼,发出沉闷的“哐当”声,车身也随之剧烈地颠簸起来,仿佛随时可能散架一般。
张龙飞不得不睁开眼睛,扶稳了身体。
车窗外的景象,也像是被调了色的老照片,逐渐褪去了省城周边的鲜亮与规整,变得越来越荒凉和贫瘠。
高楼大厦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破旧的瓦房和土坯房,有些房屋甚至歪歪斜斜,墙皮大面积脱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砖石。
田地里的农作物看起来也有些稀疏,缺乏精心打理的样子,远不像省城近郊那样生机勃勃。
偶尔经过一些乡镇集市,规模小得可怜,街道狭窄,行人寥寥,脸上大多带着一种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麻木或愁苦的神情,与省城居民那种自信、忙碌的神态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越是接近安民县境内,道路越是狭窄难行,颠簸也愈发剧烈。
有好几次,车辆甚至需要小心翼翼地避开路面上突然出现的深坑,或者与对面驶来的农用三轮车在狭窄的路段上艰难地错车。
眼前的这一切,比省委组织部那份材料上冰冷的文字和枯燥的数据,更具冲击力,也更加直观地告诉张龙飞,安民县的“贫困”和“落后”,绝非虚言。
张龙飞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心头像是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安民县百姓生活的艰辛,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肩上那副担子的分量。
想要改变这里的面貌,让这里的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这绝不仅仅是一句口号,而是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努力和心血。
任重,而道远啊!
他并没有像来时那样闭目思考,而是睁大了眼睛,仔细地观察着沿途的一切细节。村庄的布局、房屋的新旧程度、农田的耕作情况、偶尔看到的乡镇企业(大多是烟囱冒着黑烟的小作坊)、路边行人的穿着和精神状态……他试图从这些细微之处,初步勾勒出安民县真实的社会经济状况、民风民情,以及可能潜藏的种种问题。
这样一个深度贫困县,发展的突破口究竟在哪里?制约其发展的最主要症结又是什么?自己这个新来的副书记,又该从何处着手,才能尽快打开局面,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和百姓的期盼?
一连串的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旋。
“张书记,看样子您是第一次来安民这边吧?”一直沉默开车的司机师傅,似乎是察觉到了张龙飞的凝重,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貌似随意地开了腔。声音带着点沙哑,是常年跑车的司机特有的嗓音。
张龙飞回过神,点了点头:“嗯,王师傅,我是第一次来。以前只在材料上看过,这亲眼一看,感受确实不一样。”他记得上车前,组织部的同志介绍过,这位王师傅是省政府办公厅车队的老司机,跑遍了省内各个角落,对各地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王师傅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沧桑和了然:“嗨,材料那玩意儿,看看就行,当不得真。安民这地方啊,穷是真穷,山也真多,交通不便是一大难处。老百姓嘛,说实话,挺朴实,但也真苦。前几任领导来了,也都想干点事,可不是那么容易喽……”
王师傅的话说得点到为止,没有深入,但张龙飞却听出了其中的潜台词。
安民县的问题,恐怕不仅仅是经济上的贫困,更可能涉及到交通闭塞带来的发展局限、历史遗留问题的沉重包袱,以及可能存在的某些地方性阻力。
“王师傅,您常跑这边,对安民县肯定比我了解。您觉得,安民县最大的问题在哪儿?或者说,老百姓最盼望解决的是什么?”张龙飞顺势问道,语气诚恳。他知道,这些老司机往往能听到许多官方渠道听不到的“真话”。
王师傅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道:“张书记,您是省里来的大领导,眼光肯定比我这开车的长远。要我说啊,安民最大的问题,可能还是在‘人’身上。有些干部啊,心思不在干事上,光想着自己的乌纱帽和腰包了。老百姓最盼望的?嗨,还不就是能吃饱穿暖,看病上学方便点,再就是能有个说理的地方,别受那些窝囊气呗……”
王师傅的话虽然朴素,却直指要害。张龙飞默默记在心里,知道这“人”的问题,恐怕才是安民县这块硬骨头最难啃的地方。
车辆继续在颠簸中前行。
又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当车子驶过一个破旧的收费站(或许早已废弃)后,前方的景象终于有了一些变化。道路稍微变得平整了一些,路两旁也开始出现一些相对整齐的建筑。
“张书记,前面就进县城了。”王师傅提醒道。
张龙飞抬眼望去,“安民县”三个略显斑驳的红色大字镶嵌在一个水泥门楼上,出现在道路尽头。车辆缓缓驶过门楼,进入了安民县城。
县城的模样,确实比沿途看到的乡镇要强上一些,有了几分城镇的样子。街道虽然算不上宽阔,但还算干净,两旁的建筑多是三五层的砖混结构老楼,样式陈旧,墙面也大多显得灰扑扑的,缺乏鲜亮的色彩。
沿街有一些店铺开着门,但生意看起来都有些冷清。街上的行人不多,车辆更是寥寥无几,偶尔驶过的几辆公交车,也是那种老旧的款式。
整个县城,都透着一种与时代发展有些脱节的沉寂和缺乏活力的气息,与省城的繁华喧嚣、车水马龙形成了无比巨大的反差。
这就是自己未来至少几年内要为之奋斗、为之倾注心血的地方吗?
张龙飞的内心再次受到冲击,但这一次,更多的是一种责任感被激发的沉重,以及一种想要改变现状的强烈冲动。
桑塔纳轿车在略显狭窄的街道上缓缓行驶着,最终在一个挂着“华国安民县委员会”、“安民县人民政府”牌子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办公大院门口停了下来。
张龙飞推开车门,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煤烟和尘土的味道。他整理了一下略微褶皱的衣领,将一路上的沉重与纷杂思绪暂时压下,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