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青山镇镇区,张龙飞并没有急着去镇政府打听情况。他知道,镇政府里的人,十有八九跟县里那些“老油条”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去了也未必能听到真话,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让那些想拦着他的人知道他已经进来了。
他和司机找了个毫不起眼的小饭馆,简单吃了点东西,顺便跟老板娘拉了几句家常,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镇子周边哪个村子最穷、问题最多。
老板娘开始还挺警惕,后来见他们穿着普通,说话也和气,不像是当官的,才稍微放松了点,含含糊糊地提到了一个叫“石旯村”的地方。
“那地方啊,在山沟沟最里头,路不好走,地也少得可怜,年轻人都跑光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穷得叮当响……”老板娘叹着气,“听说前几年发过几次水,日子更难过了。”
石旯村?张龙飞记住了这个名字。吃完饭,他和司机没在镇上多待,按照老板娘指的方向,又徒步往更深的山沟里走去。
通往石旯村的路,比之前的盘山路还要难走,几乎就是条羊肠小道,蜿蜒崎岖,杂草丛生,有些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爬过去。走了足足一个多小时,眼前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
与其说是村落,不如说就是十几户人家散落在山坳里。眼前的景象,比张龙飞想象的还要破败。土坯垒成的房子歪歪斜斜,不少墙体都有裂缝,屋顶上的茅草也稀稀拉拉,有的甚至塌了一半,用几根木头勉强支撑着。村里的路,就是泥巴路,下过雨后更是泥泞不堪,几乎没法落脚。
整个村子死气沉沉,看不到几个活动的人影。偶尔有几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孩子在泥地里玩耍,看到他们这两个陌生人,立刻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躲回了家。几个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的老人,也是满脸皱纹,眼神浑浊,透着一种对生活的麻木和无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贫穷和绝望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张龙飞的心,像是被一块大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又沉又痛。这哪里是生活?这简直就是在生存线上挣扎!安民县的贫困,比他看到的资料要严重得多,也残酷得多!
他和司机放慢了脚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突兀。张龙飞脸上努力挤出和善的笑容,试着跟遇到的村民搭话。他穿着朴素的衬衫和长裤,沾满了泥土和汗水,看起来就像个进山走亲戚或者收山货的外地人。
“老乡,忙着呐?”他走到一个正在自家门前编竹筐的老大爷身边,递上一根烟(这是他特意在镇上买的普通香烟)。
老大爷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疏离,并没有接他的烟,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又低下头继续忙活手里的活计,显然不愿多谈。
张龙飞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气馁。他又试着跟另一个坐在门槛上发呆的老太太搭话,问问收成怎么样,孩子们都去哪里了。老太太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嘴里嘟囔着一些听不清的话。
一连问了好几个人,村民们的反应都差不多,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就是敷衍几句,眼神里都带着深深的不信任和戒备。
这种态度,让张龙飞心里更加沉重。老百姓对干部的信任,已经缺失到了何种地步?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如此谨小慎微,连跟陌生人说几句话都充满了恐惧?
看来,想直接从他们嘴里了解到真实情况,很难。
张龙飞改变了策略。他看到村头有棵大榕树,树下有个用几块石头搭起来的简易“小卖部”,只有一个老太太守着,卖点油盐酱醋和最便宜的烟酒。他走过去,买了两瓶最便宜的汽水,和司机一人一瓶,就坐在树下的石墩上慢慢喝着,一边装作休息,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周围可能传来的只言片语。
也许是看他们不像坏人,又或许是实在太无聊了,守着小卖部的老太太终于主动跟他们搭了几句话。
“你们是……来走亲戚的?”老太太问道。
“是啊大娘,过来看看远房亲戚。”张龙飞顺口胡诌道,“这村里日子……看着挺难啊。”
“难?何止是难啊!”老太太叹了口气,似乎打开了话匣子,“靠着这几亩破地,一年到头刨不出几个钱。年轻人稍微有点力气的,都跑出去打工了,谁还愿意待在这穷山沟里受罪?就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有那些没人管的小娃娃……”
老太太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像关不住的水龙头。她絮絮叨叨地讲着村里的难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辛酸。张龙飞耐心地听着,时不时递上一句安慰或者追问一两句细节。渐渐地,旁边几个原本只是观望的老人,也忍不住凑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加入了“诉苦大会”。
从他们零零碎碎、颠三倒四的话语中,张龙飞拼凑出了一个更加残酷的现实图景:
“上面说给我们修路,钱是拨下来了,可路呢?就铺了村口那么一小段,还是豆腐渣工程,一下雨就冲垮了!剩下的钱,谁知道跑哪儿去了?”一个看起来还算硬朗的老头愤愤不平地说,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
“还有前年发的那个什么扶贫羊,说是给贫困户的。结果呢?好羊都让村干部他们家亲戚领走了,分到我们手里的,要么是老得掉牙的,要么是病歪歪的,没几天就死了!找谁说理去?”另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用干枯的手指比划着,声音嘶哑。
“村干部?哼!他就是个土皇帝!”一个中年汉子(看样子是少数没出去打工的劳力)忍不住插嘴,脸上带着明显的怨气,“他家兄弟几个把持着村里的大小事务,谁敢说个不字?前年我家跟他家因为一块山林地起了争执,明明是我家占理,结果他叫人把我打了一顿,去镇上告状?人家根本不理你!官官相护啊!”
“是啊是啊,反映问题根本没用!”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写了多少次信了,都石沉大海!有一次老王家的二小子不服气,跑到县里去上访,结果呢?被抓回来关了好几天,还说他是‘无理取闹,扰乱秩序’!从那以后,谁还敢去?”
听着这些饱含血泪的控诉,张龙飞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疼。他之前在信访局看到的那些积案卷宗,此刻仿佛都有了鲜活的面孔和声音。
所谓的“扶贫款项被层层克扣”、“村干部作风霸道”、“反映问题无人理睬甚至遭到打击报复”,在这里都得到了最直接、最残酷的印证!
村民们对干部的普遍不信任和怨言,根本不是空穴来风,而是长期以来遭受不公待遇、合理诉求得不到解决所积累下的必然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