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了,她穿着身桃红的新衣裳,牵着六岁的玉郎的手,跟着爹娘去集市玩,街坊邻居见她与弟弟生得俊俏,总要往他们手里塞点小吃食。
她性子静,可过年那般热闹,坊市里的小摊上还会有许多小玩意,各种不甚值钱却胜在有趣的玉雕小摆件也比比皆是,她跟着爹学琢玉,见了玉便被迷住了眼,等回过神时,爹娘和弟弟都不在身边了。
但她却不慌,她又不是稚童,认得归家的路,坊市里也有相熟的邻居,她慢吞吞地左看右看,屋檐挂起的红灯笼透出泛红的光,照在禾衣稚嫩秀丽的脸上,将那脸上的欢喜也多照出了几分。
乐极生悲,在她口鼻被捂住往巷子拖时,她甚至还有些茫然,她很快反应过来,剧烈挣扎。
她自小琢玉,手腕力气大,这般拼了命地挣扎时,那拐子竟是没反应过来,被她一时挣脱了去,还被她用拔下来的玉簪扎破了手臂。
只十一岁的小女郎哪里能真的挣脱开,不过跑了几步便被骂着钳制住往巷子拖,禾衣心里惶恐,惊叫着。
“在那里。”少年郎君温朗的声音在巷子口响起,伴随着的还有许多人的脚步声。
禾衣身后的人身体僵了一下,随即丢下她便跑,她瘫倒在地上,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便见衙役挥着棍棒追人,也见到了站在巷子口的少年郎君一步步走来。
他身子似乎有些弱,看起来比禾衣大了五六岁的模样,却穿得比她还要厚实,圆滚滚的,身上还披了件大氅。
“咳咳,咳咳,你无事吧?”他走到近前,在禾衣面前蹲了下来。
禾衣睁大了眼睛,在朦胧的泪眼里看到少年清秀苍白的脸,也听到了他喘着气的声音,他满脸歉意,道:“方才我便瞧见了,只我身子弱,一个人怕不是应付不来,故耽误了些时间去寻衙役。”他顿了顿,又笑着安抚她,“过年时,拍花子多,官衙里的衙役会在四处巡逻,好在我还能跑,咳咳,别怕,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陶家玉铺。”禾衣抽噎着告诉他。
少年郎君笑了笑,“原来是那儿呀,那儿的玉簪雕得好。”他试图说些软和的话缓解此时氛围,只是见禾衣依然紧张地望着她,便又说:“我叫李齐光,东篱书院的院长李奎明是我爹,我不是坏人。”
李齐光……
禾衣望着少年郎君温和爽朗的笑,记住了这个名字,记住了这个人。
她似听到有人在叫她,巷子渐渐地变暗,站在巷子里的少年郎君渐渐变得暗淡,眨眼间便离她好远,禾衣心慌,爬起来去追。
可她追不到。
“陶禾衣!”耳旁恼怒的男声几乎是划破黑暗,那般嚣张霸道地横插进来。
禾衣还沉浸在梦中的情绪里,茫然睁开眼,入眼的是位美郎君,戴玉冠着华服,褒衣博带,不似梦中的少年郎君那般清秀孱弱,他模样温润俊美,却高大劲拔,如玉山巍峨,眼底似有岩浆在沸腾。
她缓缓眨了眨眼,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是赵霁云。
是李齐光曾经的朋友,是令她和离的无耻之徒,也是救了李齐光的恩人。
赵霁云俊美的脸都扭曲了,眼眯着看禾衣,浑身尽是阴沉煞气,手里捏着块浸了热水的棉布,坐在床边气得声音都发颤,温润不在,反倒像是索命的修罗,“你如今是我的人,再让我听到从你嘴里叫出李齐光三个字,我杀了他!”
他这话不像是威胁,更像是实话。
禾衣却被彻底惊醒,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却被胸口一道大力推搡了下去,紧接着,她的脸上便被盖上一块湿热的棉布。
她还在恍惚,那棉布就像抹布一样,胡乱将她的脸揉搓了一通,连带着脖颈里同样也是。
等棉布从她脖颈里移开时,她重新看到了赵霁云的脸,那般泛着铁青的阴黑色,她沉默了下来,这么一被打岔,她回想起刚才的梦,再回想赵霁云的反应,不难想到发生了什么。
她在梦中叫了李齐光的名字。
禾衣低垂了眉眼,心里有些疲累,赵霁云分明知道她本是李齐光的妻子,因为这一场李齐光的急病才与他和离,她心里自然还是李齐光。
当日赵霁云所说的“我要你”三个字,她自然知道是她这一具身体,这身体当然不能想着李齐光与赵霁云好。
赵霁云见她如此沉默下来,心中更是恼怒,他盯着禾衣,将那棉巾丟掷到一旁的水盆里。
那水盆竟是直接打翻了去,在屋子里发出重重的砰得一声。
赵霁云站了起来。
禾衣以为他是要走,心里松了口气,便忍不住抬起眼看了一眼,她心里没多想什么,就只是看一眼他走了没有而已。
却没料到赵霁云不仅没有走,更是当着她的面解下了腰间玉带,那玉带是白玉雕琢而成,镂空花纹,极为精巧,却被他用力掷在地上,禾衣顾不上看他散开的衣袍,目光忍不住下移,落在地上的玉带上。
她是玉雕师,实在难以忍受那样精美的玉器被毫不怜惜地丢在地上,碎裂成几块,再无原先的模样,这一幕夺去了她此时所有的心神。
她忍了忍,实在没忍住坐起身来,“你若是要撒气,何必要拿玉器撒气?”
禾衣声音很轻,还带着初初睡醒的沙哑。
赵霁云动作一顿,随即将头上的玉冠拆下,面无表情丢在地上,仿佛是故意惹恼禾衣一般,语气却温柔,“如何,禾娘是心疼了?”
他这话仿佛情人的呢喃,带着暧昧,却又意有所指,不知指的是心疼什么。
禾衣眼瞧着精美玉冠也砸成几块,终于皱着眉又抬头看赵霁云,在昏睡之前,身体疲累得浑浑噩噩时,她记得她对他道过谢,胸中那股被挚友背叛的凶恶之气也散去了大半,但恶气散掉与坦然和赵霁云相处是两回事。
毕竟,赵霁云在她心里,实在品性恶劣。
“你……”她才出口说一个字,便见赵霁云脱下了外袍,丢在地上。
禾衣的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一般,眼睁睁看着他将上衣脱除干净。
此时天色已暗,屋子里点着烛火,赵霁云的身体像精美雕琢的玉器,他披散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俊美愠怒,却像是黑夜里画上走下来的艳鬼。
艳鬼慢吞吞笑了声,轻声说:“睡了一天一夜,可是饱了?”
禾衣一时没从这画面里回过神来,她也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温润淡雅,也可以变成暗夜里的艳鬼,她更听不懂他的话,只身体每一处地方都生出了惧意,她忍不住往后退了退,背却一下抵到了墙。
赵霁云桃花眼一弯,柔声:“那是不是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