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寺前围了许多人，有终于闻讯赶来的官兵，也有专程来寺里却被劝返的香客，门前车水马龙，热闹不堪，与一门之隔后，凄惨冰冷的陈尸景象恍若两个世界。
隔着人群，墨微辰与岷山派的张铁山都看到了对方，张铁山眼中一亮，墨微辰低下头，领路往后山碑林走去。
临近隆冬，后山的溪水已然结冰。墨微辰沉默地穿过碑林，在“浩然正气”碑下站定，忽然有些脸红。
“我现在孤立无援，”她望着碑前的丝路驼铃轻声开口，“使点诡计借些帮手，也是为了伸张正义，可不是故意使坏说谎。你不能误会我。”
她顿了顿，天工手拂过碑上最后一个“气”字，轻叹道：“本想给你留个潇洒的背影，但这会儿实在没办法潇洒。方大哥，你若天上有灵，保佑我顺顺利利把事情办法，早点回家。”
说完，她又没来由沮丧：“哎，不对。你刚去那边，大约没有熟人。也不对”
颜公如何了？
他那样不受欢迎地进了叛首府，本就凶险万分，如今叛首与唐廷又已打成热战，颜公可安在？
墨微辰再一次抬头看向石碑，十分茫然。
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墨微辰回过头，看见张铁山和紧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岷山派众。她打起精神走上前，低声道：“东西带来了？”
“还用你说？”张铁山示意派众和他们身上的东西，怀疑地盯着她，“你真能带路？”
“不能。”墨微辰轻笑。
“铁脚阎罗”大脚踏上一步，作势要动手：“你敢浪费老子时间？”
墨微辰丝毫不惧，一抖指尖“天工手”：“我师承墨家工巧门，那李庆年也认出了我开锁的能耐，才找上了我。但龙华寺地堡我未曾进入，带路自是谈不上。不过你放心，普天之下，没有机关能拦得住我。”
张铁山一愣，随即冷笑：“口舌上的废话就免了。快走！”
“不行，”墨微辰看了眼张铁山带来的几个人，“你带来的人可都靠得住？”
“小娘子担心什么呢？”几人中一个面皮极白、书生打扮的男子出列，“是怕他们这些粗野汉子欺负了你去？莫怕，不管发生什么，你尽管来龚二哥哥怀里，我定然保护你！”
几个男人放肆大笑，墨微辰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道：“靠得住就行。我不识路并非逞口舌，是告诉你，识路之人自会到来。现在先做准备，夜里才好行事。”
“可不是吗！”龚二不怀好意地笑着，“夜里才好行事！”
哄笑声中，墨微辰的手暗暗扶上千机引剑柄，只能不断告诫自己沉住气。
黎明前，漆黑的马车晃晃悠悠，独自穿过天亮前的薄雾。车夫位上空荡荡，车厢中亦未点灯，远远看去，就像一缕找不到方向的孤魂。黑马将车拉到龙华寺的后门边便自行停下，单调的马蹄声消失，与冷冰冰的夜色融为一体。
“是这个？”
墨微辰做个“噤声”动作，阻止张铁山继续说话。几人紧张地盯着一点动静也无的马车，半刻钟过去，龚二忍不住挠了挠后颈。
门帘忽然打开。
一道娇小的身影慢吞吞地下了车，行走也是极慢，跨过门槛时宫装裙摆几乎不动，仪态端庄地踏入了碑林。
“动手！”
墨微辰一声令下，天罗地网向那娇小身影笼罩而下，六个大汉双手扯绳，围着被俘之人紧转两圈，将人网了个动弹不得。
“抓住了！”张铁山定睛看向捕获的猎物，皱眉道，“怎么是个娃娃？”
墨微辰急急上前，确认被网住之人正是雪夫人。她看见雪夫人双手尚拢在袖中，人便似个木娃娃般被缚住，再不能使出冰魄蛊，不觉松了口气。
只是，几日不见，这雪夫人看起来又更年轻了些，看上去怕只有十二三岁，难怪张铁山以为她是娃娃。
岁月在她身上似乎加快了，只不过是倒流的。
但此时并不该纠结这个。
“就是她，”墨微辰肯定了来人身份，“地堡的第一个机关是黑气，正是她所设。”
雪夫人诧异看向墨微辰，眼神中有赞许。
“带着她，即便没有李庆年的解毒能耐，也能在地堡中畅行无阻，”墨微辰笃定道，“万事具备，出发罢。”
张铁山也不多问，摩拳擦掌招呼众人：“出发！”
龚二欢呼一声，将雪夫人捆好，面朝天负在背上就走，口中不干不净，动作还算利索。有了雪夫人指路，几人避开机关，顺利下得地堡。
长长的甬道上，岷山派众人兴奋不已，纷纷期待看见李庆年尸首。张铁山不忘痛骂李庆年虚伪，一边说要杀尽墨家人，一边又与墨家人合作。墨微辰越听越烦躁，想到甬道的尽头可能见到九齿金轮，还有九齿金轮即将引发的争夺，一次又一次地扣紧了天工手。
只有被捉住的雪夫人最平静，明明被团成一团，甚至苍白脸蛋上都勒出了绳痕，那双阅历十足的眼睛却依然淡定：“你怎么知道设机关的人是我？”
墨微辰瞧她一眼，并不避讳：“两次袭击都在后殿门口，连出现的时间都相差无几，想来你我并非偶遇，而是你不止来了一次。”
雪夫人挑眉。
“而那黑雾机关毒性虽强，其实给人留了足够的时间脱离，说明设机关的人只想赶人以防止旁人发现地堡内的东西。”
“也对。”
“最重要的是，”墨微辰抬眼看向雪夫人广袖上的花纹，“你那日带着一只新鲜的芙蕖。水珠凝冰，花却娇嫩，必然是刚采的。可腊月天里，梅花尚且凌寒，何来夏日芙蕖？经我多方查问，有了推测。龙华寺地堡的火蟠龙，其实是地底热泉罢？我虽不知你是如何办到的，但我猜，你频繁来到龙华寺，大约和这花脱不开干系。”
雪夫人勾唇笑了，算是认了。
墨微辰没猜错。
可想是一回事，看见却是另一回事。
火折子擦亮的刹那，似万千金粉般的星火坠入水渠。
她举着火把怔在原地。本该阴冷的地宫石室，竟被热泉蒸出融融暖意。雪水自头顶岩缝渗落，与乳白温泉在渠中交汇，蒸腾的雾气里浮着千百朵冰玉般的荷花苞。火光一照，那些紧闭的花萼竟泛起珍珠光泽，恍若沉睡的仙子披着月光绡。
“好看么？”雪夫人幼稚的脸上笑容温柔，“我为了一个人种的。十年前，那人对我说，‘夏日飘雪，冬夜荷开’，他才肯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