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那趟让人心情沉重的“微服私访”,张龙飞回到了县城。
他没有立刻去找谁汇报,也没有急着去办公室处理堆积的文件。他把自己关在招待所的房间里,整整一个下午,都在反复回想着这几天看到、听到的一切:石旯村村民麻木又警惕的眼神,那个挥舞着镰刀哭喊的绝望女人,集市上传来的关于“沙霸王”和“保护伞”的只言片语,还有那处蹊跷的塌方……
一幕幕景象,一声声控诉,像电影画面一样在他脑海里不断回放。安民县的问题,比他最初预想的要复杂得多,也严重得多。贫困只是表象,官僚作风、基层治理失效,甚至可能存在的黑恶势力与权力勾结,才是更深层次的毒瘤!
他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一个能迅速切入、又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方。这个突破口,既要能解决老百姓最关心、最直接的问题,赢得民心,又要能顺藤摸瓜,触及到安民县各种问题的根源,甚至挖出那些隐藏在幕后的“大鱼”。
思来想去,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自己分管的那个部门——县信访局。
信访工作,历来被视为“天下第一难”。它直接面对的是社会最底层、矛盾最集中的地方,处理的是各种鸡毛蒜皮、陈年旧账甚至无理取闹。干好了,是默默无闻;干不好,轻则挨骂,重则捅娄子,甚至可能引发群体性事件。所以,在很多地方,信访局往往成了“养老院”或者“麻烦中转站”,人微言轻,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但是,在张龙飞看来,这块别人避之不及的“是非之地”,恰恰是他打开安民县局面的最佳选择!
为什么?因为信访案件,尤其是那些积压多年的老大难案件,就像一面面镜子,最真实地反映了地方治理存在的问题,最直接地体现了老百姓的疾苦和诉求。
如果能从解决这些积案入手,不正是践行“执政为民”的最好体现吗?不正是凝聚人心、树立威信的最快途径吗?而且,那些长期悬而未决的案子背后,往往隐藏着更深层次的原因,可能是某个干部的失职渎职,可能是某个部门的推诿扯皮,甚至可能就是某个“能人”或势力的干扰阻挠!从这里顺藤摸瓜,说不定就能挖出意想不到的“大瓜”!
对,就从信访局开始!张龙飞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上午,他没有提前打招呼,直接带着那个“办事效率不高”的秘书小李,来到了位于县委大院角落里一栋不起眼小楼里的县信访局。
刚一踏进信访局的大门,一股子沉闷、压抑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办公条件比张龙飞自己的办公室还要差,光线昏暗,墙壁斑驳,几张老旧的办公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文件和卷宗,有的甚至直接堆在了地上,落满了灰尘。
几个工作人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的在无精打采地翻看着报纸,有的在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有的干脆趴在桌子上打盹,整个办公室显得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看到张龙飞突然进来,办公室里的人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才慌忙站起来,脸上带着些许惊讶和不知所措。
“张……张书记?您怎么来了?”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头发有些花白的工作人员结结巴巴地问道。
“我来看看大家,了解一下情况。”张龙飞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这间办公室,然后问道:“你们王局长在吗?”
“在,在!王局长在里面办公室,我这就去叫他!”那人连忙点头哈腰,转身就往里间跑去。
很快,一个身材微胖、面色和蔼、看起来快要退休的老同志,就从里间办公室快步走了出来。他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远远地就伸出了手:“哎呀,张书记!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快请坐,快请坐!小吴,赶紧给张书记倒茶!”
这位,应该就是信访局局长王守成了。张龙飞跟他握了握手,也没客套,直接开门见山:“王局长,我刚接手分管信访工作,对情况还不太了解,今天过来,主要是想听听你们局里的工作汇报,特别是了解一下咱们县信访积案的情况。”
一听这话,王守成脸上的笑容立刻就带上了几分苦涩。他把张龙飞请到自己那间同样狭小拥挤的办公室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茶,然后就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始大倒苦水。
“张书记啊,您是不知道啊,我们信访局这工作,难啊!”王守成一脸的无奈和“苦衷”,“您看看我们这办公条件,全县最差的了吧?再说人手,全局连我在内,就这么七八个人,还大多是快退休的老同志或者从别的单位‘优化’过来的,干活的人手根本不够用!”
王守成局长端起面前那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酽茶,继续他的“诉苦”:“经费就更别提了,每年就那么一点点,打印几张纸、跑跑腿都不够用,更别说解决实际问题了。可这活儿呢?却是全县最难干、最得罪人的活儿!”
他掰着手指头,开始给张龙飞细数信访工作的“难点”:“您想想,老百姓来上访,那都是带着怨气、带着怒气来的,很多问题都是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可你还得耐心听着,不能烦;有些问题呢,确实是历史遗留问题,比如企业改制、征地拆迁,牵扯到的人多,政策也变了好几回,想解决?难于上青天啊!还有些问题,明明是别的部门的责任,可他们推来推去,最后皮球踢到我们信访局,我们没权没钱,能怎么办?只能当个‘传声筒’、‘出气筒’!”
王守成越说越激动,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张书记,不是我老王推卸责任,实在是这信访工作,很多时候我们真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您看看那些积案,很多都是前几任领导时期就有的‘老大难’,我们不是不想解决,是真的解决不了!协调难度太大了!涉及到的人和事太复杂了!我们信访局,说白了,就是个‘裱糊匠’,能把眼前的窟窿暂时糊上就不错了,哪有能力去动那些大梁啊!”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声泪俱下,把自己和信访局摆在了一个极其弱势、极其无奈的位置上。那潜台词再明白不过了:张书记啊,您可别对我们信访局抱太大希望,也别指望我们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这儿就是个烂摊子,谁来都一样,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们安安稳稳混到退休就行了,千万别给我们找事儿!
张龙飞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既没有打断他,也没有表示同情。他知道,王守成说的这些困难,可能有一定的真实性,信访工作的确不好干。但更多地,这是一种典型的官场“哭穷”和“甩锅”伎俩,目的就是为了降低新领导的期望值,为自己部门的不作为、慢作为找借口。
等王守成终于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喘气的时候,张龙飞才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局长,你说的这些困难,我都听到了。信访工作确实不容易,同志们辛苦了。”
他先是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但是,困难再多,也不是我们不作为的理由。老百姓为什么来上访?就是因为他们遇到了难处,遇到了不公,他们相信党和政府能给他们做主!我们信访局,就是党和政府联系群众的桥梁和纽带,是为民解忧的第一线!如果连我们都推诿扯皮、敷衍塞责,那老百姓还能指望谁?党和政府的公信力何在?”
张龙飞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王守成的心坎上。王守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额头微微冒汗。
“历史遗留问题确实复杂,但不能因为复杂就不去解决。协调难度大,那我们就更要主动去协调,去沟通!人手少,经费缺,这些客观困难要想办法克服,但绝不能成为我们工作不力的挡箭牌!”张龙飞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王局长,我今天来,不是来听诉苦的。我只想知道,我们安民县,到底有多少信访积案?这些积案都涉及哪些方面?有没有进行过梳理分类?有没有初步的化解思路?”
面对张龙飞这连珠炮似的追问,王守成有些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说道:“这个……张书记,积案确实不少……具体数字……我们……我们正在统计……”
“正在统计?”张龙飞眉头一挑,“王局长,我记得我上任第一天开会时,就要求各分管部门尽快梳理手头的工作情况和存在的问题。这都过去快一个星期了,你们信访局连积案数量都还没统计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