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电话，张龙飞在办公室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知道，接下来与县委书记周启明的这次谈话，至关重要。
周启明的态度，将直接影响到他后续工作的开展，特别是彻查扶贫款项这件捅破天的大事，没有县委一把手的明确支持，几乎寸步难行。
他仔细梳理了一下思路，把这几天调研发现的问题，特别是信访积案、国企困境和扶贫款项这三个重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思考着该如何向周启明汇报，既能充分展示问题的严重性，引起他的重视，又能试探出他的真实想法和底线。
下午，趁着周启明工作安排的间隙,张龙飞敲开了县委书记办公室的门。
周启明的办公室布置得简洁而略显陈旧，符合他一贯低调内敛的风格。看到张龙飞进来，周启明放下手中的文件，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招呼他坐下：“龙飞同志来了，坐。”
秘书泡好茶退了出去，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周书记，有点工作上的事情想向您汇报一下。”张龙飞开门见山，没有过多寒暄。
“哦？你说。”周启明身体微微前倾，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
张龙飞便将自己近期下乡调研的情况，以及在信访局梳理积案、走访纺织厂过程中发现的问题，有条不紊地向周启明做了汇报。他重点讲述了石旯村等贫困村的现状，信访积案反映出的基层治理问题，纺织厂濒临破产背后可能存在的管理和腐败因素，最后，着重强调了扶贫款项使用中发现的严重疑点和触目惊心的浪费、甚至可能是贪腐现象。
在汇报过程中，张龙飞一直暗中观察着周启明的表情。周启明听得很认真，眉头时而微蹙，尤其在听到扶贫款项的问题时，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没有打断张龙飞，只是偶尔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等张龙飞汇报完毕，表达了自己想要着手解决这些问题，特别是要彻查扶贫款项的决心后。
周启明沉默了片刻，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似乎在组织语言。
“龙飞同志，”周启明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分量，“你到安民县时间不长，就能深入基层，了解到这么多真实情况，发现这么多问题，这说明你工作很扎实，很有责任心，值得肯定啊！”
他先是给了张龙飞一个高度评价，肯定了他的工作态度和发现问题的能力。
“你刚才提到的这些问题，信访积案、国企困境、扶贫款项……确实都是我们安民县长期存在的老大难问题，也是制约我们发展的瓶颈。这些问题不解决，我们愧对组织的信任，愧对安民的百姓啊！”周启明的语气带着一丝沉重和感慨，似乎对这些问题也是痛心疾首。
听到这里，张龙飞心里燃起一丝希望。看来周书记对这些问题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可能也早有不满。
然而，周启明接下来的话，却又像是一盆温水，浇灭了张龙飞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火苗。
“但是呢，”周启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这些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成因复杂，牵涉面广。要解决这些问题，光有决心和热情是不够的，还需要讲究策略，注意方法。”
他看着张龙飞，眼神变得有些深邃：“比如说这个扶贫款项的问题，性质确实严重，必须查！但是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这就需要我们慎重考虑了。安民县的干部队伍，总体上还是好的，不能因为个别蛀虫，就否定了大多数同志的努力。我们既要坚决查处腐败，挖掉毒瘤，也要注意保护干部干事创业的积极性，维护好来之不易的稳定局面。”
周启明继续说道：“还有国企改革的问题，方向是对的，但步子不能迈得太大太急。纺织厂几千职工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上面，一旦处理不好，很容易引发社会矛盾。信访积案更是如此，很多都是历史遗留问题，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纠葛，化解起来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智慧。”
最后，他总结道：“龙飞同志，你年轻有为，有想法，有干劲，这是好事！我支持你大胆工作，放手去干！但是，一定要记住，凡事都要从安民县的实际出发，要稳妥推进，要团结大多数同志，要多听取各方面的意见，特别是要和立东同志多沟通、多商量。只有班子团结了，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我们安民县的工作才能真正打开局面。”
周启明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张龙飞工作的“肯定”和“支持”，又处处设置了“前提”和“条件”——要“注意方法”、“稳妥推进”、“团结同志”、“多沟通商量”。对于张龙飞最关心的彻查扶贫款项问题，他虽然原则上表示“必须查”，但又强调要“慎重考虑”、“保护积极性”、“维护稳定”，实际上并没有给出任何实质性的支持和承诺。
这番话，简直就是一套完美的“太极推手”！
张龙飞心里跟明镜似的。周启明这番看似语重心长、处处周全的话，其实透露出几层耐人寻味的意思：
第一，周启明对安民县这些烂事儿，心里门儿清，甚至可能比他了解得更深。他也想改变，但他可能觉得时机不成熟，或者自身力量不够，或者被地方势力掣肘太深，不敢轻易掀开盖子。
第二，他对张龙飞这个“空降兵”，是抱着一种既想利用、又怕失控的复杂心态。他可能乐于看到张龙飞这把“新刀”去冲击一下以赵立东为首的本土势力堡垒，搅动一下安民县这潭死水。但同时，他又担心张龙飞这把刀太快太猛，搞出大乱子，甚至烧到他自己身上。所以，他既要给点“原则支持”，让你去冲锋陷阵，又要给你套上“稳妥”、“团结”的紧箍咒，让你不至于跑得太偏。
第三，他可能很乐意看到张龙飞和赵立东之间产生矛盾和冲突。这样一来，他这个县委书记就可以居中调停，左右平衡，从而进一步巩固和加强自己的权威地位。说白了，就是玩帝王心术那一套。
想明白了这些，张龙飞心里反而平静了。指望周启明旗帜鲜明地支持自己，看来是不现实了。这位书记大人，更像是一个精明的棋手，坐在棋盘后，看着棋子们互相厮杀。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张龙飞就束手无策了。
周启明的暧昧态度，虽然不能提供强有力的支持，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利用价值。
至少，他没有明确反对！
这就给了张龙飞一定的操作空间。他可以拿着周书记“原则同意”、“大胆工作”的“令箭”，在某些具体工作上放手去做，先把事情捅出来，造成既定事实，到时候就算周启明想拦，恐怕也来不及了。
同时，张龙飞也意识到，单靠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是不行的，必须在县委班子内部寻找可以团结的力量。
那个在常委会上态度相对中立、支持他分管信访工作的纪委书记钱卫国，或许是一个可以争取的对象。
毕竟，查处腐败是纪委的天职，如果能拿出确凿的证据，钱卫国应该不会坐视不理。还有没有其他常委对现状不满，或者与赵立东有矛盾？这些都需要他接下来去观察和接触。
此外，培养自己信得过的人也迫在眉睫。信访局那个年轻干事小赵，看起来还算机灵可靠，可以进一步观察使用。自己分管的这几个部门里，是不是还有其他像小赵一样正直、有能力、但被埋没的年轻干部？需要尽快把他们挖掘出来，放到关键岗位上。
“借力打力”、“合纵连横”……张龙飞的脑海里，开始勾勒出一幅打破眼前困局的作战蓝图。
他要利用周启明的“原则同意”作为护身符，大胆推进扶贫款项的清查工作；
他要积极争取纪委书记钱卫国的支持，为彻查腐败案件找到强力后盾；
他要暗中观察和联络其他可能团结的力量，逐步瓦解赵立东的势力；
他要尽快培养起一支忠于自己、能打硬仗的干部队伍……
“谢谢周书记的指示和关心！”张龙飞站起身，脸上露出谦逊而坚定的神情，“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会注意工作方法，稳妥推进，同时也会坚持原则，绝不辜负组织和人民的期望！”
周启明满意地点点头，脸上又恢复了那温和的笑容：“嗯，这就好。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但也要学会保护自己。去吧，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来找我。”
张龙飞再次道谢，转身离开了书记办公室。
走出那扇门，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张龙飞微微眯起了眼睛，心中却是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