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赘婿墨香
嘉靖二十四年春,徐府后门停着顶青布小轿。
柳氏捏着牙行的红契冷笑:“潘家富户要招赘,愿出百两聘金——你一个庶子,也算攀了高枝。”
林墨盯着红契上的“断绝宗籍”四字,指尖掐进掌心:“我要生母郑氏的户籍牒文。”
“想得美!”柳氏甩来根玉簪,“潘家小姐身患寒疾,你若治不好,当心郑氏在北地的土窑里挨饿!”
轿帘掀开,露出半幅《墨竹图》——正是林墨去年在县学画的。他忽然想起张氏被发卖时说的话:“入赘不是低头,是借船出海。”
跨进潘家大门时,他摸了摸暗藏的墨骨竹简,刻着“坚韧”的羊毫笔还别在胸前,笔尖朝着心脏的方向。
潘家绣楼,潘婉(富商之女)倚在熏笼旁,案头摆着《本草纲目》。
“听说先生善画墨竹?”她咳了声,帕子上洇着血丝,“可曾见过竹根在石缝里怎么生长?”
林墨扫过她腕上的银镯——和生母的那支极像,刻着并蒂莲纹。“竹根会分泌酸性汁液,”他磨墨时故意加重力道,“再硬的石头,也能啃出缝来。”
潘婉忽然笑了:“先生的墨香里,带着火气。”她展开幅未完成的《墨梅图》,“帮我补几笔?”
笔尖落在宣纸上,却在花蕊处顿住。林墨看见她袖口露出的胎记,和生母左腕的朱砂痣一模一样。“夫人可知,”他低声道,“墨梅需用雪水调胶,才能经冬不谢。”
“那就劳烦先生,”潘婉按住剧烈的咳嗽,“明日去西山顶取雪。”
三个月后,潘家祠堂。
潘老爷盯着林墨的《沿海贸易图》,算盘珠子打得山响:“倭寇闹得厉害,先生能否画张避灾图?”
“避灾需先赈灾,”林墨指着图上的卫所标记,“这些地方克扣军粮,倭寇一来,百姓连躲的力气都没有。”
潘婉突然闯入,手里攥着柳氏的信:“徐府又来要钱,说郑氏病重——”
“拿笔来。”林墨蘸饱浓墨,在信末画了株枯藤,藤蔓上挂着个钱袋,袋口写着“百两”。他转向潘老爷,“能否借我三十两,我要给北地牙行写信。”
潘老爷皱眉:“赘婿哪来的私房钱?”
“用我的画换。”林墨展开《墨竹图》,竹节处隐着“墨骨”二字,“每幅画可抵十两,我画三幅。”
霜降那天,潘婉的寒疾突然加重。
林墨守在床前,用温酒为她擦手,忽然发现她枕下藏着叠字笺,全是他平日写的药方,边角画着墨竹。“先生可知,”她气息微弱,“你画的竹,比药还暖。”
“等你病好,”林墨别过脸,怕她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我带你去墨庐,看祖父留下的断墙。”
潘婉忽然抓住他的手:“柳氏不会让你好过的……她收了钱,要潘家逼你写《海防十策》,献给总督府。”
墨骨竹简从袖中滑落,林墨这才明白,为何潘老爷突然对海防图感兴趣。他捡起笔,在窗纸上画了把刀,刀柄缠着并蒂莲纹——像极了潘婉的银镯,也像生母的银簪。
“写就写,”他磨墨的力道几乎要碾碎砚台,“但我要在策论里加一条:严惩克扣军粮的卫所官,不管他是嫡子还是庶子。”
冬至前夜,潘家库房传来异响。
林墨看见柳氏正指使老仆搬他的画箱:“这些墨宝能换百两,够郑氏在北地买座宅子——”
“放下。”他挡在箱前,看见画箱最底层的《墨骨图》被翻开,藤蔓上的露珠像泪滴,“你根本没给郑氏寄钱,对吗?牙行的收条,是你伪造的。”
柳氏冷笑:“庶子还想查主母的账?”她指向院角的马车,“潘家已备好了休书,你若闹事——”
“休书?”林墨忽然笑了,从怀里掏出潘婉誊抄的《海防十策》,“我刚把策论卖给了宁波商帮,他们答应送郑氏回山阴。”
老仆的手停在半空,柳氏的脸在月光下青白交加。林墨知道,她算准了赘婿的软弱,却没算到潘婉会偷偷帮他誉写,更没算到商帮看重的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图上的墨骨——那是连倭寇都忌惮的锋芒。
是夜,潘婉摸着他新刻的竹简问:“墨骨到底是什么?”
“是我刻在每幅画里的印记,”林墨望着窗外的墨竹,在雪光里挺直了腰杆,“是庶子的笔,蘸着血和墨,在这世道上刻下的印。等我攒够千两银子,就去北地接娘,到时候,我要在徐府门前摆个画摊,让所有路过的人都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墨能成骨,”他握住她的手,感受着腕间银镯的温度,“能撑起寒门子弟的脊梁。”
潘婉咳嗽着靠在他肩上,案头的《墨梅图》在烛光下泛着微光。她不知道,自己腕上的银镯,其实是林墨生母当年的陪嫁,更不知道,这个被嫡母视为草芥的庶子,正用一支羊毫笔,在时代的宣纸上,画出比所有豪门嫡脉都更耀眼的墨骨。
而千里之外的北地,郑氏正对着土墙上的《墨骨图》流泪。她不知道儿子已经入赘,只看见牙行突然送来的棉衣和粮食,上面绣着小小的墨竹。雪落在土窑顶上,她摸着墙上的炭笔画,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驼铃声——那是商队路过的声响,或许,里面就有她日思夜想的、带着墨香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