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三年,山阴县学的腊梅开了。
林墨蹲在柴房角落,借着火堆余温临帖,手指在冻僵前赶紧往掌心哈气。砖墙上用炭笔写满《兰亭序》,有些字迹被雨水冲淡,又被他用灶灰反复描深。
“又在偷学!”嫡母柳氏的藤鞭突然甩进来,“贱骨头上不了台面,写再多字也是白费!”
炭笔从指间滚落,林墨看着墙上刚写的“永和九年”被鞭梢扫出裂痕:“这是张教谕借我的拓本……”
“教谕?”柳氏冷笑,将拓本扔进火塘,“一个庶子想考秀才?做梦!”她指向墙角的米缸,“明日起,你负责磨全家的口粮,磨不够十斗,休想碰笔墨。”
更声敲过子时,林墨摸着滚烫的石磨柄,用磨盘上残留的米浆在破碗里调墨。他脱下布衫,用袖口蘸着米汤在土墙上画墨竹——这是他新想的法子,等米汤干透,再用炭笔勾边,就能显出层次。
“啪嗒”,一滴米汤落在石磨上,冻成冰晶。他忽然想起生母郑氏被发卖前,曾用簪子在他掌心刻“勤”字:“阿墨,墨要越磨越浓,人要越苦越坚。”
县学月考放榜,林墨的《论语义疏》贴在榜首。
钱贵盯着“林墨”二字冷笑:“听说他用米汤作画,把柴房弄得像鬼屋?”
张元亮扫过他袖口的补丁:“能在石磨声里读经,在灶灰里临帖,此等定力,诸君能及?”
下学路上,徐昭的马车突然停在巷口:“嫡母病了,要你回府煎药。”
药房里,林墨刚抓完三钱黄连,柳氏突然打翻药碗:“庶子抓的药,谁知道有没有毒?”她指着案上的《本草纲目》,“把‘黄连’条目抄三百遍,抄错一字,断指。”
狼毫在糙纸上洇开墨团,林墨盯着“泻火除湿”四字,忽然用黄连汁在纸角画了株小草,草根扎在开裂的土地里,叶片上凝着露珠——像他这些年流的泪,都成了笔墨。
腊月廿三,祭灶日。
林墨在祠堂跪了一整天,膝下垫着没写完的《孝经》。嫡母柳氏站在香案前,往他砚台里倒了半碗盐水:“庶子的字,要用咸水浸,才知道尊卑。”
笔尖刚触纸,宣纸上立刻泛起盐花,墨迹扭曲成怪状。林墨却笑了,蘸着盐水在《孝经》空白处画了幅《墨梅》,枝干如铁,花瓣上的盐粒像落雪,反倒衬得梅花更艳。
“放肆!”柳氏挥鞭抽向画卷,却看见墨迹遇水不化——原来他早用灶糖调了胶,盐水只能伤表面,伤不了底下的墨魂。
深夜,他摸着墙上的《墨梅》发呆,忽然听见墙缝里有响动。抠开青砖,竟掉出半片竹简,刻着“墨骨”二字,边角还沾着陈年墨迹——像是祖父当年埋下的。
立春那天,县学传来喜报:林墨中了秀才。
徐府正厅,柳氏捏着喜报冷笑:“不过是个末等秀才,也敢张扬?”她将喜报垫在砚台下,“去把他的笔都收了,省得招摇。”
林墨看着被收走的狼毫、被砸的砚台,转身走进柴房。他捡起半截树枝,在结霜的窗纸上画兰花,枝桠刺破霜层,露出底下的青砖,像极了他这些年被划破的手掌。
“听说你会画墨竹?”张氏(县学厨娘之女)隔着柴门递来个包裹,“我娘攒了半年,给你买了支羊毫。”
笔杆上刻着“坚韧”二字,林墨摸着温润的竹节,忽然想起在县学见过的《清明上河图》——那些市井小人物,不也像他一样,在泥里扎根,却努力往上生长?
他蘸着雪水在破纸上试笔,竹叶边缘带着锯齿状的毛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锋利。这晚,他在柴房墙上新题了首诗:“墨到浓时方见骨,人逢苦处始知刚。”
放榜次日,林墨去县学谢师,却在走廊听见议论。
“听说徐府嫡母要他跪谢天恩?”
“跪?我看见他磨墨时,石磨上刻着‘墨骨’二字,嫡母用开水浇都浇不掉!”
祠堂里,柳氏指着地上的《三字经》:“从今日起,你负责教嫡孙读书。”
林墨看着乳臭未干的孩童,忽然想起自己六岁读《大学》的清晨,嫡母的藤鞭总在背书声里落下。他捡起笔,在《三字经》扉页画了只破茧的蝶,茧上写着“庶子”,蝶翼上写着“秀才”。
孩童指着画笑:“这蝴蝶歪歪扭扭的!”
“因为它破茧时,被茧子割伤了翅膀。”林墨摸着他的头,“但只要飞起来,就没人看得见伤口。”
是夜,他在墨庐断墙下埋了个陶罐,里面装着这些年用米汤画的画、用盐水写的字,还有那半截刻着“墨骨”的竹简。覆土时,他忽然听见墙里传来细碎的回声,像是有人在说:“墨骨不是墨,是熬不烂、煮不碎的魂。”
而嫡母柳氏的房里,老仆正捧着收来的笔墨叹气:“夫人,他用树枝也能作画,用米汤也能成墨……”
“那就断了他的粮。”柳氏盯着墙上的《墨梅》拓片,“庶子的笔,不该长在徐家的墙上。”
雪夜里,林墨啃着硬饼,借月光在石磨上刻字。每道刻痕都伴着石粉飞溅,像极了这些年落在他身上的冷眼与鞭痕。但他知道,石磨越重,墨就越浓;刻痕越深,字就越久——就像他刻在骨血里的墨魂,终将在某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绽放出比所有冷眼都耀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