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的晨雾还未散尽,鎏金香炉里飘出的檀香混着露水的冷意,在雕梁画栋间凝成沉甸甸的气压。
太后捏着翡翠佛珠的手指骤然收紧,每颗浑圆的珠子都被掐得几乎嵌进掌心,指节泛着青白:“皇上昨夜便进了乾清宫。”
她望着案头凉透的参茶,茶盏磕在紫檀木托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哀家竟还是今早起来,才知道他提前回来了。”
夏嬷嬷跪在暖阁脚踏上,手中拂尘穗子被攥得打了结。
想起昨夜在青鸾殿后巷看见的景象,她后颈的寒毛仍在倒竖——崔嬷嬷僵直的躯体歪在雕花屏风后,月白中衣胸口洇着暗紫指痕,腕上那串戴了三十年的砗磲手串断成几截,碎珠子滚进青砖缝里,像撒了一地未干的泪。
她倒是提前知道了,只不过太后昨夜身子不适早早的就睡了。
“太后娘娘您看”她抖着手从袖中掏出半幅撕裂的帕子,边缘焦黑的丝线还带着糊味,“崔姐姐临终前攥着这块帕子,角上绣的并蒂莲都被血浸透了”
“而且皇上恐怕是封锁了消息。”
太后盯着帕子上模糊的血色纹路,忽然觉得掌心的翡翠佛珠泛起刺骨的凉意。
还记得三年前皇上初登基时,每日卯初便来寿康宫问安,龙袍上总带着晨露的潮气,会亲手替她调整香炉里的香灰。
可如今案头的鎏金暖炉空了大半,伺候早膳的小宫女连咳嗽都要掩着帕子——昨夜宫门下钥前,竟无一人敢来通报圣驾回宫。
“封锁消息?”太后忽然冷笑,佛珠在腕间甩出清脆的响,“他连太医院的陈院判都换了,昨儿替哀家请平安脉的,竟是个连寸关尺都摸不准的生面孔。”
她望着窗外被晨露压弯的玉兰花枝,想起今早看见的御辇——车辕上沾着漠北特有的红砂土,分明是走了捷径绕过了太后安排的眼线。
夏嬷嬷不敢抬头,只听见太后指尖划过翡翠佛珠的沙沙声。
殿角自鸣钟突然敲响卯时三刻,惊起檐角栖息的白鸽,却惊不破殿内凝滞的空气。
“今早宫门戒严时,奴才看见玄武门的守卫换了三分之一,”她压低声音,袖口蹭过冰凉的青砖,“连崔姐姐的尸首都是内务府的人裹着草席抬走的,连张裹尸布都没敢用明黄缎子”
太后忽然松开佛珠,指尖划过案头摊开的《女诫》,书页上朱砂批注的“母仪天下”四字被指甲刮出毛边。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小宫女捧着新沏的碧螺春进来,却在看见太后冷凝的面色时,瓷盏险些从漆盘上滑落。
她忽然明白,那个会在她膝前垂眸听训的少年天子,终究是连最后一层母慈子孝的帷幕,都要亲手撕成碎片了。
皇上长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可以听之任之了,不会听她摆布了。
——
乾元殿的晨光从缠枝莲纹窗棂漏进来,在乔瑾睫羽上镀了层薄金。
她动了动酸涩的手腕,腕骨内侧三道指痕状的红印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人用朱砂笔狠狠描过。
颈间贴着的丝帕滑了半寸,露出锁骨下方几点青紫色的淤痕,在晨光里泛着乌青,像被掐碎的梅瓣。
“水……”她喉咙里像塞着烧过的棉絮,话尾几乎散成气音。
雕花拔步床畔的鎏金香炉正飘着细烟,沉水香里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床尾垂落的茜纱帐被人用玉镇纸压着,露出半幅凌乱的猩红鸳鸯被——她的月白羽纱中衣被扯得歪在肩畔,袖口绣着的银线蝴蝶只剩半片翅膀。
殿门“吱呀”一声轻响,捧着缠枝莲纹银盆的阿瑶踉跄着进来,发间的碧玉簪子晃得厉害。
阿瑶惯常红扑扑的圆脸此刻白得发青,看见床榻上支起上半身的乔瑾,手指一松,铜勺“当啷”掉进银盆,溅起的水花湿了绣鞋尖。
“阿瑶?”乔瑾哑着嗓子唤她,发现自己每说一个字,喉间都像有碎瓷片在划。
昨夜那个带着沉水香的影子突然涌进脑海,龙纹暗绣的袖口擦过她唇畔的触感,还有他指腹碾过她咬破的舌尖时的血腥味。
她慌忙别开眼,却看见床头紫檀木凳上,整整齐齐叠着件簇新的月白长裙,领口处绣着的并蒂莲花瓣边缘,还留着几道指甲掐出的毛边。
阿瑶捧着瓷盏的手在抖,茶汤在素白瓷碗里晃出涟漪。
她不敢看乔瑾露在被外的肩头,那抹雪色肌肤上蜿蜒的红痕,比她昨儿在后花园看见的被野猫抓烂的锦鸡还要可怕。
“阿瑾喝点雪梨汤吧……”她声音发颤,瓷盏递到床前时,终于瞥见乔瑾腕间滑到肘弯的翡翠镯子,镯子下方三道青红交加的勒痕,像三条小蛇盘在苍白的腕骨上。
殿角更漏声突然清晰,乔瑾这才发现暖阁里只剩她和阿瑶两人。
龙纹屏风后静悄悄的,连皇上惯常批阅奏折时玉扳指划过宣纸的沙沙声都没有。
她指尖摩挲着被角,忽然触到一片硬硬的金箔——不知何时被扯下来的床幔流苏,此刻正扎在掌心,像根拔不掉的刺。
“皇上……”她刚开口,阿瑶便猛地跪下,发簪上的东珠坠子磕在青砖上碎成两半。
阿瑶抬头时眼眶通红,喉间像堵着棉花:“皇上卯初便去了御书房,临走前让奴才们……让奴才们别吵醒姑娘。”她盯着乔瑾颈间滑下的丝帕,突然发现那片淤痕边缘,还留着半圈齿印,像被人狠狠咬住过,许久都没松开。
雪梨汤的甜香混着殿角残香,在暖阁里织成张黏腻的网。
乔瑾捧着瓷盏的指尖发颤,忽然看见阿瑶袖角露出半截焦黑的帕子——那是她昨夜被扯碎的茜纱小衣残片,边角处还绣着半只没完工的银线蝴蝶。
窗外传来宫娥清扫落叶的簌簌声,惊起几只栖息在檐角的麻雀,却惊不散弥漫在殿内的,属于帝王的沉水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