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内墨香正浓,君景珩握着狼毫的手忽然顿住。
乔瑾低头替他研磨,眼尾余光瞥见案头宣纸右下角,他方才随手画的朱砂痣正洇开些微红痕——倒像是落在素白宣纸上的一滴血。
“皇上,太后娘娘差嬷嬷来传话,说午膳备了您爱吃的蟹粉豆腐,让您去寿康宫用膳。”殿外传来小太监的通报,话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狼毫在宣纸上拖出歪斜的一笔,君景珩忽然轻笑,指尖抹过砚台边缘的朱砂,倒像是故意在素白中添了抹刺目:“本宫的好母后,倒还记得朕爱吃什么。”
他抬眼时,目光扫过乔瑾垂落的鬓发,忽然将笔搁在笔洗里,玉扳指撞出清响:“定是有人在母后跟前多嘴了。”
乔瑾研磨的手一顿,砚台里的墨汁泛起细微波澜。
她想起今早皇后殿里,珍婕妤刺向许良娣的那些话,想起许良娣袖口退色的缠枝莲纹——那是太后宫里的纹样。
不知道后面在她走的时候,她们又都说些什么话了。
此刻君景珩指尖的朱砂正滴在她袖口金丝牡丹上,倒像是给这朵花添了抹血色的蕊。
“奴才瞧着过来的嬷嬷脸色不大好。”随侍的周公公低声道,偷眼望着案前两人交叠的影子,“太后娘娘还问起了宸嫔娘娘的位分……”
君景珩忽然起身,玄色衣摆扫过案几,带起的风将乔瑾鬓发吹得乱了。
他伸手替她拂开碎发,指尖掠过她耳后时忽然顿住——那里有片极浅的红痕,是昨夜他替她描朱砂时不小心蹭到的。
“告诉她,朕中午用午膳的时辰便到。”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含着笑,却让小德子脊背发寒,“再让人给太后宫里送两匣波斯进贡的玫瑰膏,就说给母后润润嗓子,省得听那些腌臢话坏了心情。”
乔瑾望着他转身时,腰间玉佩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那是太后亲赐的双龙戏珠佩,此刻却被他随意挂着,倒像是块普通的和田玉。
殿外传来小太监低低的应声,夹杂着宫靴踏在青砖上的声响,她忽然听见君景珩在廊下轻笑,对周公公道:“去把朕新得的澄心堂纸送给宸嫔,再备些胭脂水粉……”话未说完便被风卷走,只余下“别让她磨墨时伤了手”几个字,混着檐角铜铃响,落在她发间。
日影移过雕花窗棂时,乔瑾望着案上未干的朱砂画,忽然发现那滴洇开的红痕,竟慢慢晕成了枝带刺的红牡丹。
窗外传来宫娥们的私语,说太后今早摔了茶盏,说许良娣跪在寿康宫廊下,被太后罚跪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居然惹得太后不喜。
她忽然轻笑,指尖划过自己腕间翡翠镯,冰凉的玉面下,还留着君景珩掌心的温度。
原来这宫里的风,从来都带着刀刃。
而她鬓边未褪的朱砂,终究成了扎在太后心头的刺——就像当年她在冷宫墙上看见的霜,如今都化作了他掌心,最烫的那滴血。
午膳时分,咸福宫飘出蟹粉豆腐的鲜香。
君景珩踏入殿内时,太后正亲自往白瓷碗里舀汤,银匙碰着碗沿发出清响:“你小时候最爱这道菜,总说比御膳房的鲜。”
她抬眼时,目光掠过皇帝袖口金丝龙纹,指尖在碗沿顿了顿——那抹朱砂色,分明是今早乔瑾替他研墨时蹭上的。
“谢母后。”君景珩落座,望着碟中切得方方正正的鹿肉,忽然想起乔瑾昨夜趴在案头替他理奏折,鬓角沾着墨点却偏要逞强的模样。
太后夹了块鹿筋放进他碗里,玉扳指擦过青瓷盘沿:“听说你封了个宸嫔?”她语气轻得像拂过殿角的纱帘,“‘宸’字乃北极星所在,你父皇当年只给皇后用过。”
殿中执扇的宫女们屏息敛声。
君景珩搁下银筷,指腹摩挲着碗底暗刻的五爪龙纹:“母后觉得,她担不起?”
太后望着他腕间松垮的明黄袖口——那是乔瑾今早替他系错的丝绦,忽然轻笑:“哀家只是听说,她原是乾元殿的一个小小的宫女,更是没有父母,又……”
“宫女又如何?”君景珩忽然抬眼,烛火在他眼底跳动,“当年母后从贵妃位上登临中宫,不也被人说‘商贾之女难母仪天下’?”
太后手中银匙“当啷”落在碗里,汤面溅起涟漪:“哀家是正儿八经选秀入宫,三书六礼抬进的紫禁城!”
殿内温度骤降。
君景珩望着太后鬓边新换的东珠簪——正是今早皇后戴过的样式,忽然轻笑:“如今这天下都已经是朕的天下了,又何必管她人的意愿?”
这话听的太后的脸色难看,就见他也夹了一个丸子到太后的碗中,听君景珩又继续道:“母后,你现在每日就看看佛,后宫的那些事情交给皇后管就行了,何必每日将事情都拦在自己的身上。”
太后盯着他腕间翡翠镯——那是乔瑾褪下的旧物,此刻正松松垮垮套在皇帝手腕上,倒像是被人强夺了珍宝的小兽留下的齿印。
她忽然放软声音:“哀家不是容不得新人,只是许家丫头……”
“许良娣?”君景珩忽然打断,指腹摩挲着碗沿暗纹,“她连《女诫》都要抄三遍才能工整,如何担得起高位?”
这话像把锋利的刀,剖开殿中虚浮的和气。
太后望着窗外飘飞的柳絮,想起今早许良娣跪在她跟前,鬓边素银簪上沾着晨露:“姑母,他们说我连宫女都不如……”
她忽然伸手按住皇帝搁在桌沿的手,玉扳指硌得他生疼:“景珩,后宫不稳,前朝便会揣测圣心。你宠爱宸嫔可以,但封号一事……”
“母后。”君景珩忽然抽回手,袖摆带起的风掀动案头奏折,露出一角乔瑾歪歪扭扭的批注,“当年您让朕娶皇后,说‘中宫需得贤良淑德’,可朕要的……”他望着太后腕间东珠,忽然轻笑,“从来不是贤良淑德的菩萨。”
殿外忽然传来黄鹂啼叫,惊飞了檐角栖息的麻雀。
太后望着皇帝起身时,袖中滑落的半幅帕子——上面绣着朵带刺的红牡丹,正是今早乔瑾裙角的纹样。
她忽然想起方才周公公说,乾元殿的朱砂砚今早被摔碎了,皇帝却笑着说“宸嫔嫌墨色不够浓”。
“罢了。”太后忽然挥手让宫女退下,指尖划过案上《女诫》,却在“夫为妻纲”四字上顿住,“哀家只盼你别学你父皇,让宠妃搅得六宫不宁……”
话未说完,却见君景珩已走到殿门口,阳光穿过他玄色衣摆,将金线龙纹投在青砖上,像极了乔瑾眼中未化的霜。
“母后放心。”他忽然转身,唇角还带着未褪的笑意,“她若真能搅乱六宫,朕倒要谢她——至少这宫里,终于有了些活气。”
话音未落,殿角风铃骤响,一片柳絮恰好落在他发间,像极了乔瑾昨夜别在他衣襟上的那朵白梅。
太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发现他腰间玉佩不见了——那是她亲自选的和田玉,如今该是挂在乔瑾腕上了。
指尖捏紧帕子,她忽然轻笑,笑声里混着蟹粉豆腐的鲜香与殿角沉水香的冷冽:“宸嫔……倒真是应了‘北极星’的意,把这宫里的月亮,都衬得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