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瑾垂眸时，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细碎阴影，像是落在宣纸上的墨竹。
众人不注意的身后，此时的李才人神情，紧张，忽然轻声开口：“臣妾前日路过御膳房后巷，瞧见有个老嬷嬷提着食盒往长春宫方向去，那食盒上的紫藤花纹……倒与内务府新换的采买牌子很是相似。”
君景珩闻言猛地转身，龙靴踏在金砖上发出清响：“传内务府总管！还有——”他顿了顿，看向李才人，“你既瞧见了，为何不早报？”
李才人仰头时，眼角恰有一滴雨水滑落，倒像是泪珠子：“臣妾当时只当是寻常差事，谁知竟牵扯到龙胎……皇上明察，臣妾若早知此事，便是拼了命也要拦下来的。”
她话音里带着几分颤意，却在低头时与那几位妃嫔站在一起的其中一人，交换了一道极快的目光。
皇后忽然轻咳一声，抬手示意殿内宫人退下，待鎏金屏风彻底隔绝了外头的动静，才缓缓开口：“皇上，依臣妾之见，此事不妨交给庄妃彻查。她素来细致，又与云美人无甚牵扯，必能查个水落石出。”
君景珩盯着庄妃，半晌点头颔首，“也好。”
庄妃俯身行礼时，唇角微微扬起，在阴影里划出一道极浅的弧度：“皇上放心，臣妾定当竭尽全力。只是……”
她抬眼望向窗外渐密的雨帘，竹节步摇在风里轻轻晃动，“这后宫臣妾怕有人会不配合。”
皇上想了想，“不配合的直接处置。”
有了皇上这句话过后，庄妃这才满意的笑了笑，“是。”
皇后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指尖轻轻抚过香炉边缘的缠枝纹，直到那抹月白色彻底消失在游廊尽头。
她转身时，凤袍扫过地上的碎碗，“皇上云美人如今小产，暖香居这里不需要那么多人，不如让姐妹们先回去吧。”
君景珩淡淡的应了一声。
众人鱼贯而出时，元充仪经过乔瑾身侧，忽然低笑：“宸嫔妹妹这张嘴，倒比光影戏里的机关还精巧。”
乔瑾望着她摇曳的珠翠，忽然想起方才在云美人枕下摸到的东西——半片碎玉，上头刻着个“元“字。
夜更深了，君心殿烛火换成了素白纱罩。
——
庄妃垂眸盯着手中的膳食流水账，指尖在“蟹粉”二字上轻轻叩了三下，檀木护甲与宣纸相击发出细碎的声响。
暖阁里燃着安神的琥珀香，却掩不住皇上指尖敲击御案的节奏——咚、咚、咚，像极了景阳钟楼下更夫夜里的梆子声。
“回皇上，”庄妃将账册轻轻推过黄梨木案面，袖口金镶玉的护甲擦过朱砂批注的“过量”二字，“暖香居小厨房掌勺的刘嬷嬷已招认，因云美人素日喜食蟹粉豆腐，故今晨炖汤时多添了两钱。她不知云美人有孕，只当是寻常滋补……”
她话音未落，便见皇上忽然抬手揉了揉眉心，明黄龙纹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间一道淡色疤痕——那是三年前狩猎时为救太子留下的。
“罢了。”皇上忽然摆了摆手，案头琉璃笔筒里的狼毫被震得晃了晃，墨汁在笔洗里荡出细小的涟漪，“云美人胎象已稳，且中秋将至，各宫筹备宴饮已是忙乱。”
他忽然转头望向窗外，鎏金铜鹤香炉里的烟正袅袅飘向缀满秋霜的梧桐叶，“传旨下去，赏暖香居和田玉如意一对、东阿阿胶十斤……”
他顿了顿，指尖掠过案头堆着的百官贺帖，“再晋云美人为云贵姬，着意养胎，免其晨昏定省。”
庄妃捏着绢帕的手指骤然收紧，帕角绣的并蒂莲被攥出褶皱，却仍恭谨地福了福身：“皇上仁厚，云贵姬必能感念圣恩。”
她退至殿外时，秋风卷着几片枯叶掠过廊下，恍惚间看见乔贵人的宫女绿萝抱着锦盒经过，那盒子里露出的明黄缎面，倒与皇上今早赏给云贵姬的蜀锦被面一个花色。
暖香居里，云贵姬攥着鎏金汤勺的手青筋微显，勺柄上镶嵌的东珠硌得掌心生疼。
她盯着案上堆成小山的赏赐，忽然冷笑一声，将汤勺狠狠砸向紫檀多宝格，玉制摆件相撞发出脆响，惊得檐下金丝雀扑棱着翅膀乱啼。
“刘嬷嬷？她在我宫里做了五年厨子，怎会不知我平素饮食忌讳？”
她抓起案头的阿胶匣子砸向墙壁，匣盖飞开，褐色胶块滚落在织金毯上，“两钱蟹粉？够寻常人吃三日的量！分明是有人买通了她，故意……”话音未落，喉间忽然涌上腥甜，她踉跄着扶住桌沿，指甲深深掐进黄花梨桌角。
“娘娘！”贴身宫女翡翠忙扑过去扶住她，鬓边银步摇撞在云贵姬金镶玉耳坠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太医方才叮嘱过，您刚小产不久，动不得胎气……”
她慌忙从袖中掏出鎏金暖炉塞进主子掌心，炉壁上錾刻的“平安”二字还带着体温，“再说皇上已封了您位份，又特许您静养，这已是天大的恩典……”
“恩典？”云贵姬忽然转头盯着翡翠，眼尾的丹蔻被泪水洇开一道淡红，“他若真当这是大事，为何不彻查？为何偏在此时晋位份？”
她忽然抓起案上的和田玉如意，却在看见玉坠上刻的“宜子”二字时猛地松手，如意砸在地上裂成两段，“这是堵我的嘴呢！怕我闹大了，叫文武百官瞧着后宫笑话……”
翡翠膝头一软跪了下去，指尖死死攥住主子散落的裙裾：“娘娘可别忘了，您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满三月……”
她忽然抬头望向窗外，雕花窗棂外影影绰绰晃过几个宫女的身影，“如今您最该做的，是养好身子，等小皇子落地……”
她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再说乔贵人今早刚送了燕窝来，皇后娘娘的鎏金香炉也在暖阁里供着，咱们此时若闹起来……”
云贵姬盯着地上的玉碎，忽然伸手按住小腹，指尖隔着蜀锦缎面触到一片冰凉。
殿外忽然传来鹦鹉学舌的声响，不知哪个宫人逗弄着说“恭喜小主”，惊得她浑身一颤，猛地挥手扫落案上茶盏。
青瓷盏碎成齑粉，滚着溅到翡翠裙角，却叫她想起方才在廊下瞥见的绿萝——那丫头怀里的锦盒，分明装着乔贵人惯用的玫瑰露。
“扶我去暖阁。”云贵姬忽然按住翡翠的肩膀站起身，鬓边金步摇上的珍珠簌簌掉落，滚进碎玉堆里再难寻觅，“从今日起，暖香居一概不接外客。”
她盯着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忽然伸手拔下步摇，乌发如瀑般垂落，遮住眼底翻涌的暗色，“替我告诉皇上，臣妾定当谨遵圣训，安心养胎……”
翡翠低头应是时，瞥见妆奁里露出半片湖蓝绢帕，那是今早乔贵人遣人送来的，帕角绣着的竹叶上，还凝着几滴未干的玫瑰露。
殿外秋风渐紧，卷着碎玉残片掠过门槛，恍惚间像是谁轻轻叹了口气，散在渐浓的暮色里，再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