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衣默然,拿出帕子替他擦去下巴上将将要滴落下来的汗,又顺势将他的脸抹了一下,脖颈里的汗也一一擦去。
这些事对她来说是从前做惯了的,李齐光病时她就会这样替他擦拭身体,所以动作拿捏得当,赵霁云被擦干净汗渍,便盯着她笑了笑,“什么事竟是劳得你来寻我?”
他温柔的语调却是别有所指,禾衣顺着他落在自己腿上的目光,想到下午读的书,瞬间领悟了,热气上涌,实在受不了赵霁云如此温润的一张脸却总说不正经的话,她放下帕子,垂下眼睛,轻声:“寻你问一问库房里的八仙过海玉雕是怎么一回事。”
赵霁云面上还有习武过后的红晕,长身玉立,含笑垂眸,端的是风雅迷人,可他听到禾衣的这一声问后,却是眯了眼睛,脸色变了一变。
那尊玉雕,一直收在库房里面,先前禾衣雕琢完后,他就命人搬进了库房,倒是没有特地掩藏,一来当时无甚这多余的心思,二来,他本就知道终有一日陶禾衣将知道他才是徐州龙鳞卫千户。
禾衣抬头看他,美目盈盈,却盯紧了他:“麦黄今日早上去库房挑选回礼,无意间看到了那一尊玉雕。当初窦大人说那玉雕要得急,他怎到现在还没来取呢?”
到了此时,她心里难免会有猜测,那窦山并不是真的要得急,那又为什么和她那样说?
若是从前,她自不会怀疑赵霁云,他在她心里是光风霁月的温雅仁善的郎君,偶然撞见友人之妻遇到麻烦,便出手相助一番。
可现在,赵霁云在她心里已然不是那般模样,他心情阴晴不定,时而温柔,时而却阴鸷,他总阴阳怪气,心眼还小,看不得李齐光好……这样的赵霁云,是否……是否当初和那窦山有勾连,是否是他故意让窦山那般说,让她没了办法只能住在赵家雕琢?
禾衣想不通,许多事都想不通,可一想便止不住去多想。
当初她这样信任赵霁云,他却一直在骗她吗?
禾衣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了,目中含雾,显然赵霁云若是说错一个字,她便立刻要露出伤心绝望、难堪愤怒的神色,好似赵霁云的罪又多加一等,他几乎想象得到她将会用什么厌恶的目光看他。
赵霁云目光轻轻眨了一下,搂紧她的腰,慢悠悠道:“我与窦山是友人,他说晚些时候来取,先存放在我这处,我倒是没问他为何不急了……但作为友人,我自是不好拒绝他,这有何问题呢?”
禾衣盯着他:“果真是如此吗?赵霁云,你莫要骗我,我最恨骗子。”她顿了顿,却是沉不住气,“你是不是和那窦山早就勾连,他是不是故意说一月内必须要我雕琢好?是不是这般骗的我住在赵家一个月?”
说到最后,禾衣声音都有些发颤。
赵霁云却笑了起来,在她生气而显得苍白的脸上亲了亲,却是温声说:“那一个月,我可有对你何处不敬?你住在这儿可被我欺负过?”
禾衣攥紧了手里帕子。
没有。
那一个月赵霁云与她相处有分寸,唯一那一次他醉了酒也是将她认作了“宝儿”。
赵霁云温柔的声音还在耳畔响起:“我骗你在赵家住一月做甚呢,我若是真的想要你……你便早早就在我身边了,何须再拖一月呢。”
是啊。
禾衣垂下了头, 静了下来,一时被他说服了去,许多事确实也是想不通的,爹签下窦山单子一事甚至在她认识赵霁云之前,赵霁云又不是大罗神仙,哪能知道那许多事呢?
赵霁云若想要她,如此简单的一场交易便是,又何须费那些心神?
禾衣忽然觉得自己看到那玉雕便生了气来寻他有些无礼,半晌没说话。
赵霁云在禾衣没看到的地方却是阴沉了脸色,眼睛眯着, 显然有隐忍的怒气,却不是对着禾衣的,在禾衣又抬头看他时,便恢复了温和。
“是我想错了你。”禾衣声音很轻,婉婉出声,脸上的苍白也已褪去,她抬眼看赵霁云,只是歉意却是没有的,她实难对他生出什么歉意,她这一刻只是兴师问罪的气势消散了。
但眼看便要剑拔弩张的氛围瞬间消散了。
赵霁云笑着捏了捏禾衣的手,嗔她一眼,俯首在她耳边慢悠悠:“既你都能走这么远的路来向我兴师问罪,那今晚我便要试一试书上新学的招式。”
他似有恼意,如此讨要她看错他的赔礼,却更似撒娇。
禾衣已经知道赵霁云勾引起人来,是艳鬼也是狐狸精,自然对他这撒娇没有太多触感。
她装作没听到,说话间正好天色又暗了一些了,她顿了顿,转移话题,轻声:“你出了一身汗,冷不冷?不如回去换一身衣衫再喝一碗热汤暖身?”
如此,若是赵霁云不再纠缠,事情便算是过去了……她疲于与他争执。
赵霁云似哆嗦了一下,点点头,叹气:“确实好冷啊。”高大劲拔的郎君这会儿却靠在禾衣身旁,仿佛刚才持剑挥出猛烈招式的人不是他一般,他是极秀美的郎君,春色风雅,这般依偎在女郎身边时,并不显做作,反而只觉得郎君甚美。
他抬手一揽,揽着禾衣肩膀,如此依偎着便往含玉院回去。
禾衣没有挣扎,十分顺从,只心情有些沉郁。
只是路过明德院时,赵霁云忽然松开禾衣,低头轻声说:“忽然想起有一事要回一趟明德院,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就来。”
禾衣自然不会反对,点了点头。
赵霁云看着禾衣在麦黄和铜书簇拥下离去,便冷了脸色,转身去明德院。
金书早就听到些动静,迎了上来,只是还未福礼,便看到赵霁云阴沉着一张脸看她,目光眯起,轻轻笑了一下。
他什么都没说,金书却脸色煞白,一下跪在了地上,低垂了头:“奴婢知错。”
虽然她什么都没对麦黄说,虽然麦黄是自己发现的那玉雕,但是她错就错在什么都没说。此刻她冷汗淋漓,心中后悔至极。
金书本以为自家公子会责骂她几句,不曾想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径直往外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她心中惊疑不定,还跪在地上没反应过来,觉得这不像自家公子的做派,又忍不住安慰自己,许是她伺候公子多年,他对她生出怜惜之意,绕过她这一回。
只是不等她侥幸,又过一会儿,老管家便带了这徐州赵宅的一个老婆子过来,对她道:“五爷替你许了一门婚事,今日你便搬离了明德院,随你婆母去吧。”
金书一听,脸色惨白,再看那老婆子,是这赵宅倒夜香的粗使婆子,她的儿子是个同样倒夜香的瘸腿貌丑粗汉!
她瘫坐在地上,慌了心神要见赵霁云,不敢相信自己没做什么却要这般嫁人!
她不要嫁人!
老管家只怜悯又冷淡地看着金书,道:“你伺候五爷多年有功,如此,才这般。”
如此,差点坏了五爷的好事才只不过是将她嫁出去而已。
金书脸上失了往日端丽淑雅,不肯跟着那老婆子去,却被老管家带来的人直接架走了。
慌乱之中,她急呼:“我……我要见陶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