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彻底铺满了长安城,车马喧嚣,市井百态开始上演新一天的生计。然而,对于刚刚经历了血腥一夜的不良人们来说,疲惫和凝重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不良人所在的衙署,位于长安县衙的一角,几间简陋的公房,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案牍的霉味和劣质墨汁的气息。王司马将石大牛的头颅和那把凶器柴刀小心交接给了负责刑事勘验的仵作和书吏,自己则铁青着脸,处理着必要的文书工作。
林三站在一旁,默默观察着这个陌生环境的运作。这里的流程原始而混乱,远不及他前世警局的高效有序。信息的传递依靠口耳相传和手写文书,效率低下,极易出错或遗漏。他深知,想要在这种环境下查清一个可能涉及权贵的复杂案件,难度极大。
“林三,”王司马放下笔,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带着疲惫,“那丝线的事,你打算怎么查?我可告诉你,长安城里用得起那种料子的人家,哪个都不是好惹的。你小子别查案不成,反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
他的语气带着警告,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经过昨夜,他对林三的看法已经彻底改变,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年轻人,脑子里藏着的东西,让他感到既震惊又有些不安。
“王司马放心,我明白其中的风险。”林三平静地回答,“我不会贸然去接触那些府邸。我想先从源头查起。”
“源头?”王司马一愣。
“布料的源头。”林三解释道,“长安城最大的两处交易市场是东市和西市。西市胡商众多,奇珍异宝汇聚,更是丝绸布匹交易的重要集散地。我想去西市看看,找那些经验老到的绸缎商人或者布料行家问问。他们或许能认出这种蓝色丝线的具体来路、织造工艺,甚至可能知道是哪些商号在经销,又主要供应给哪些客户。”
这是典型的现代市场调查思路,从供应链入手,寻找突破口。
王司马皱眉思索片刻,觉得这个方法虽然迂回,但相对安全。去市场打听消息,总比直接去敲高官府邸的大门要稳妥得多。
“也好。”他点了点头,“西市龙蛇混杂,你自己小心。萧六!”
“在!”一直候在旁边的萧六连忙应声。
“你陪林三走一趟西市。机灵点,护着他些!”王司马吩咐道。他虽然让林三去查,但还是派了个相对熟悉情况的人跟着,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是,头儿!”萧六领命,看向林三的眼神带着几分好奇和跃跃欲试。昨夜林三的表现,已经让他隐隐有些佩服。
“多谢司马。”林三道了声谢,便和萧六一起离开了压抑的衙署。
走在逐渐热闹起来的长安街道上,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鲜活而又陌生的盛唐气息,林三的心情却丝毫轻松不起来。那缕幽蓝色的丝线,像一根无形的引线,牵引着他走向未知的深渊。
西市距离县衙有一段路程。作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国际性市场,西市占地广阔,店铺林立,来自西域各国的胡商、波斯珠宝商、突厥马贩与本地的商贾、手工艺人摩肩接踵,各种语言和吆喝声交织在一起,喧闹非凡,充满了异域风情和商业活力。
萧六显然对这里很熟悉,轻车熟路地带着林三穿过拥挤的人流,七拐八绕,来到一片相对安静、但店铺门面都颇为考究的区域。
“林哥,这里就是西市的绸缎布行区了。”萧六介绍道,“长安城里有点名气的绸缎庄,大半都在这儿有铺面。咱们找哪家问?”
林三没有急着进店,而是先观察了几家店铺的规模、陈设以及进出的客人。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一家看起来门面不算最大,但古朴雅致,门口挂着“钱氏帛行”牌匾的店铺上。这家店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须发皆白、穿着干净旧袍子的老者,正坐在柜台后悠闲地喝着茶,眼神平和,透着一股子岁月沉淀的精明。
“就这家吧。”林三说道。他感觉,这种经验丰富的老字号掌柜,往往比那些追求时髦、人来人往的大店更懂行,也可能更愿意聊些“闲话”。
两人走进店里,老者抬了抬眼皮,放下茶杯,慢悠悠地问道:“两位官爷,想看点什么料子?”
他的目光在林三和萧六的皂吏服饰上扫过,并没有太多意外,显然不良人来市场查问事情并不罕见。
“老丈请了,”林三拱了拱手,态度谦和,“我们并非来买布,而是有一事请教。”
“哦?请教不敢当。”钱老捋了捋胡须,“官爷但问无妨,老朽知无不言。”
林三也不绕弯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心折叠好的纸包,打开,露出里面那缕幽蓝色的丝线。为了避免污染和损耗,他并没有直接用手去拿,而是用干净的镊子(这是他刚才在路边铁匠铺,根据记忆中的样子,让铁匠临时打磨的一个简易替代品)夹起丝线,递到钱老面前。
“老丈请看,这种丝线,您可认得?”
钱老原本有些随意甚至带着点敷衍的眼神,在看到那缕丝线的瞬间,骤然一凝!他凑近了些,几乎将鼻子贴到丝线上,仔细地看了又看,甚至伸出枯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捻了捻。
“好家伙……”半晌,钱老才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又迅速恢复了平静,只是语气变得郑重了许多,“官爷,这可是好东西啊!”
“哦?还请老丈赐教。”林三心中一动,知道找对人了。
“此乃‘天青云锦’。”钱老缓缓说道,“用的是上等的湖州双宫茧蚕丝,以蜀中秘法织就,再以波斯传来的‘三洗三浸’靛蓝古法染色,方能得此匀净剔透、光泽内蕴之‘天青’色。此种云锦,织造不易,染色更难,产量极少,价比黄金呐!”
“天青云锦……”林三默默记下这个名字,“那,依老丈所知,长安城中,哪些地方或者哪些人,会用这种‘天青云锦’?”
钱老闻言,抬头看了林三一眼,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官爷,问这个,可是……犯忌讳的。”
萧六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扯了扯林三的衣袖。
林三面色不变,只是平静地看着钱老:“老丈,此事关乎人命,并非玩笑。我们只是想知道一个大概的方向,绝不会牵连店家。”
钱老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开口:“天青云锦,因其色近道家所尚之‘天青色’,又暗合皇家专用之‘龙胆紫’意,是以……颇受一些崇尚道家、或是身份尊贵却又想稍显低调的人家喜爱。”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据老朽所知,能常年用得起,并且有渠道拿到这‘天青云锦’的,不出三类人:一是宫中采买,但多用于特定礼仪或赏赐;二是几家真正的顶级勋贵世家,如赵郡李氏、太原王氏等几家旁支在京中有实权的府邸;再有……就是与宫廷联系紧密,或是自身财力通天,能直接从蜀中订购的极少数豪商。”
宫中采买、顶级勋贵、通天豪商!
每一个指向,都通往长安城权力的顶层!
石大牛,一个底层的扛包脚夫,怎么会和这些人产生致命的交集?
林三的心沉了下去,但思路却更加清晰。范围缩小了,但也意味着危险更近了。
“多谢老丈指点。”林三收起丝线,郑重地向钱老行了一礼,“今日之事,我二人绝不外传。”
钱老摆了摆手,重新端起茶杯,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三和萧六对视一眼,默默退出了钱氏帛行。
走在喧闹依旧的西市街道上,萧六的脸色有些发白:“林哥,这……这可真是捅了马蜂窝了!宫里?勋贵?大商人?哪个咱们也惹不起啊!”
林三没有说话,他的眉头紧锁。线索指向了高处,但具体是哪一家?石大牛的死,究竟是撞破了哪家的阴私?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一个更具体的指向。而要获得这些信息,就必须更加深入,也意味着,必须承担更大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