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喧嚣繁华的西市回到简陋压抑的县衙不良人署，仿佛从盛夏一步踏入了寒冬。空气中那股熟悉的霉味和劣质墨香，此刻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沉闷的危险气息。
萧六跟在林三身后，脚步有些虚浮，脸色依旧不太好看。钱氏帛行钱老的那番话，如同几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宫中采买、顶级勋贵、通天豪商”，这三个词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每一个都代表着他们这些底层吏役绝对无法触碰的存在。林哥这次，怕是真的要惹上大麻烦了。
林三则显得相对平静，但紧锁的眉头显示他内心也在飞速权衡。线索指向了顶层，这既是突破，也是巨大的风险。他必须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否则别说查明真相，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两人走进公房时，王司马正对着一堆文书发愁，旁边一个书吏在低头奋笔疾书，记录着烂泥洼现场勘查的初步结果。看到林三和萧六回来，王司马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
“怎么样？查到什么了？”他放下笔，声音有些沙哑。
萧六下意识地看了林三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敢先开口。
林三上前一步，将之前记录丝线特征和钱老分析的纸条递给王司马，同时简明扼要地复述了在钱氏帛行的见闻，重点突出了“天青云锦”的珍稀性以及钱老所说的三种可能的使用者。
随着林三的讲述，王司马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从最初的凝重，到震惊，最后几乎变成了铁青。当听到“宫中采买、顶级勋贵、通天豪商”这几个词时，他捏着纸条的手指甚至有些微微发抖。
“天青云锦……”王司马喃喃自语，眼神中充满了惊惧和不安，“这……这怎么可能牵扯到这些人……”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林三：“林三！你确定那老家伙没胡说？或者……你小子是不是听错了？！”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丝色厉内荏。
“回司马，钱氏帛行的钱老在西市经营数十年，是行内公认的老行家，应当不会信口开河。至于丝线本身，其质地和色泽确实非凡，与钱老的描述相符。”林三不卑不亢地回答，“而且，这也能解释为何凶手在杀害石大牛后，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分尸、移尸，并伪造密室现场——他或他们极力想掩盖与石大牛的任何联系，因为这种联系本身就极不寻常，足以引人怀疑。”
王司马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显然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挣扎。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宫里？勋贵？豪商？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我们小小长安县衙的不良人能碰的！这案子……这案子不能再查下去了！就定性为仇杀，把那把柴刀作为证据，随便找个跟石大牛有过节的泼皮无赖顶罪，结案！必须尽快结案！”
他这话一出，旁边的书吏手一抖，墨汁滴落，污了刚写好的文稿。萧六更是吓得脸色苍白，不敢作声。
林三的心猛地一沉。他预料到会有阻力，但没想到王司马会如此决绝地选择退缩。这不仅意味着石大牛的冤屈将永无昭雪之日，更意味着那个隐藏在锦绣华服之下的凶手将继续逍遥法外，甚至可能因为他们的退缩而更加有恃无恐。
不行！绝不能就这么放弃！
“王司马！”林三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此案疑点重重，强行结案，恐怕难以服众。且不说石大牛家人必然不甘，若是日后真凶另犯他案，或者有御史得知内情弹劾，我们不仅是失职，更是欺上瞒下的大罪！届时，只怕我们所有人都难逃干系！”
他这番话软中带硬，点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官场倾轧，最怕的就是被人抓住把柄。一个处理不当的命案，足以成为政敌攻讦的利器。
王司马被林三的话噎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但眼中的惊惧却稍稍退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忧虑和权衡。他不是不知道其中的风险，只是两相比较，查下去的风险似乎更大。
林三趁热打铁，继续说道：“司马，我们并非要直接去冲撞那些贵人府邸。眼下的关键，是弄清楚石大牛一个普通的扛包脚夫，究竟是如何与穿着‘天青云锦’的人产生交集的。这才是解开谜团的钥匙。”
“怎么查？！”王司马没好气地反问，“难道派人去那些府邸门口蹲守，看谁穿了蓝衣服不成？！”
“当然不是。”林三胸有成竹地说道，“我们可以从石大牛自身入手。他昨日下午从东市前往西市，声称是为老娘买东西。我们需要详细核查他这条路线。西市鱼龙混杂，不仅有商铺，也有酒肆、乐坊，甚至还有一些隐秘的销赃和赌博场所。他有没有可能在西市的某个地方，无意中撞见了不该看的场面？或者，他替人送货、扛包，去过某个特定的地点？”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石大牛的老娘，我们也需要再次详细询问。老人或许因为悲伤或恐惧，第一次没有说全。她儿子平日的交友情况，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或言语，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特别的人，或者……有没有突然得到一笔不该有的钱财？”
林三提出的调查方向，都集中在受害者石大牛身上，避开了直接触碰那些敏感的“上层人物”，显得更为稳妥和符合逻辑。
王司马沉默了。林三的思路清晰，条理分明，每一步都踩在点子上，而且巧妙地规避了最大的风险。他看着眼前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第一次感觉到，或许……这个案子真的还有查下去的可能，而林三，就是那个能解开死结的人。
“好……”良久，王司马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他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就按你说的办！萧六，你再辛苦一趟，立刻去石大牛家，再仔细问问他老娘！记住，态度要好，问得要细！任何一点反常都不能放过！”
“是！头儿！”萧六精神一振，连忙应下。
“至于西市那边……”王司马看向林三，“你小子鬼点子多，也熟悉怎么查问。你带两个人，再去西市，把石大牛昨天可能经过的路线，尤其是他声称要买东西的那片区域，给我仔仔细细地摸排一遍！看看有没有人见过他，或者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异常的事情！”
“是，司马！”林三应道。
“记住！”王司马猛地一拍桌子，声音严厉，“查归查，但给我管住嘴巴！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特别是关于那‘天青云锦’的事，除了我们几个，绝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要是走漏了风声，引来不该来的注意，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属下明白！”林三和萧六齐声应道。
王司马疲惫地挥了挥手：“去吧！都机灵点！”
林三和萧六领命退出。走出衙署，林三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简陋的门，心中明白，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王司马虽然暂时被他说服，但疑虑和恐惧并未消除。他必须尽快找到更直接、更有力的证据，才能将调查推向深入，否则，一旦遇到真正的阻力，王司马很可能再次退缩。
而那个隐藏在“天青云锦”背后的黑手，在得知官府开始深入调查后，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是会继续掩盖，还是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来阻止他们？
前路，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