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龙飞决定从信访积案入手,这事儿很快就在县委小范围内传开了。有人佩服他的勇气,敢去碰这个“马蜂窝”;也有人等着看笑话,觉得他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烧不了几天就得熄火。县长赵立东那边,更是没什么好话,私下里跟人说张龙飞这是“不务正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暗示他不该把精力放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上。
对于这些风言风语,张龙飞压根没放在心上。他一头扎进了信访局那堆积如山的案卷里,带着信访局那几个被他敲打过后、稍微打起点精神的工作人员,开始夜以继日地梳理、分类、登记。
就在他埋头整理这些“血泪账”的过程中,一个名字反复出现在了好几份不同的信访材料里——安民县纺织厂。
有的信访件是纺织厂的下岗工人写的,反映企业改制(其实更像是停产半停产)过程中,补偿标准不透明,安置政策不落实,他们的养老保险、医疗保险都断了好几年,生活没了着落。
有的信访件是还在厂里留守的工人写的,控诉厂领导班子不作为、乱作为,厂子都快揭不开锅了,他们还拿着高工资,开着小车,甚至可能在偷偷变卖厂里的设备和资产。
还有的信访件,是住在纺织厂附近的居民写的,抱怨厂区长期无人管理,围墙都塌了,里面杂草丛生,成了流浪猫狗和拾荒者的聚集地,治安隐患严重,还影响市容。
“安民县纺织厂?”张龙飞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好像在他刚到安民县时,听办公室主任刘建民闲聊时提起过,说这是县里资格最老、规模最大的国有企业,曾经是安民县的骄傲,解决了几千人的就业,风光无限。只是后来市场经济冲击,加上经营不善,慢慢就衰落了,现在基本上是半死不活的状态。
这么多信访件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张龙飞觉得这绝不是偶然。他决定,要去这个纺织厂实地看一看。
他没有提前通知厂里,只是跟司机打了个招呼,开着那辆从省城借来的桑塔纳,直接就去了位于县城西郊的安民县纺织厂。
车子还没开到厂门口,远远地,张龙飞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住了。
这哪里像个曾经辉煌的大厂?简直就是一片废墟!
高大的厂门锈迹斑斑,油漆剥落得不成样子,上面“安民县纺织厂”几个红色大字也缺胳膊少腿,歪歪扭扭地挂着。传达室的窗户玻璃碎了好几块,用硬纸板胡乱糊着。厂区围墙有多处坍塌,露出里面一人多高的荒草和胡乱堆放的垃圾。
车子缓缓驶入厂区,里面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宽阔的厂区道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几条瘦骨嶙峋的野狗在游荡。道路两旁,巨大的生产车间厂房林立,但大多门窗紧闭,玻璃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有的窗户甚至直接敞开着,任凭风吹雨打。透过破损的窗户往里看,能看到里面空荡荡的,或者堆放着一些生了锈、看不出原貌的机器设备。
整个厂区,弥漫着一股衰败、破落、死气沉沉的气息,与外面县城虽然陈旧但还算有点人气的景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只有在厂区最里面的一栋相对较新的办公楼附近,才稍微看到点“活气”。楼下停着几辆看起来还不错的轿车,与整个厂区的破败格格不入。偶尔有一两个人从办公楼里进出,大多是些穿着干部模样、看起来养尊处优的中年人。
张龙飞让司机把车停在远处,自己下了车,在厂区里慢慢走着,仔细观察着。
就在这时,他看到不远处一个车间门口,有几个穿着蓝色工装、看起来年纪偏大的工人正聚在一起抽烟聊天,脸上都带着愁苦和愤懑的表情。
张龙飞走了过去,主动跟他们搭话:“几位师傅,忙着呢?”
那几个工人抬头看了看他,见他穿着干净,气质不凡,不像厂里的人,有些警惕地问道:“你是干啥的?”
“哦,我就是路过,以前听说过咱们纺织厂,进来看看。”张龙飞笑着递上烟,“厂子现在……好像不太景气啊?”
一听这话,几个工人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立刻七嘴八舌地抱怨起来:
“景气?早就是黄摊子了!”一个年纪最大的老师傅狠狠地吸了口烟,“大部分车间都停产好几年了!就剩我们这几个老家伙,还守着这几台破机器,勉强干点零活,一个月那点工资还经常拖欠!”
“工资算个啥?关键是养老保险、医疗保险都没人管了!我们这些干了一辈子的老工人,到老了连个看病的保障都没有,你说气不气人?”另一个工人捶着胸口说道。
“厂领导?哼!他们才不管我们的死活呢!自己拿着高工资,小车开着,小酒喝着,听说还在外面搞什么‘副业’,厂里的好设备、好材料,都让他们偷偷摸摸倒腾出去了!”
“就是!前两年搞什么下岗分流,说是减员增效,结果呢?有关系的、会拍马屁的都留下了,我们这些老实巴交干活的,要么拿点可怜的补偿金被一脚踢开,要么就留下来拿最低的工资等死!”
工人们的怨气,如同积压多年的火山,一旦找到突破口,就汹涌地喷发出来。他们控诉着工资拖欠、福利无着、下岗不公、管理混乱、领导腐败……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对现实的不满和对未来的绝望。
张龙飞默默地听着,心情愈发沉重。他知道,工人们说的这些,恐怕只是冰山一角。一个曾经辉煌的国有大厂,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绝不仅仅是市场经济冲击那么简单。
他后来又找机会,通过侧面渠道(比如让信得过的人去查阅一些工商、税务资料,或者跟县里一些了解内情的老干部打听),对纺织厂的情况进行了更深入的了解。结果发现,问题的根源,果然不出他所料,除了外部市场因素外,更严重的是内部的人为因素:
管理层思想僵化,不思进取。面对市场变化,厂领导班子要么束手无策,要么抱残守缺,不愿意进行任何实质性的改革,只想着维持现状,保住自己的位子和待遇。
内部人浮于事,效率低下。厂里养着大量的闲散人员和关系户,真正干活的人少,吃闲饭的人多,管理成本居高不下,企业早已不堪重负。
可能存在严重的国有资产流失和腐败问题。有线索显示,厂里的某些领导可能利用职权,在原材料采购、产品销售、资产处置等环节中饱私囊,甚至可能与外部商人勾结,将厂里的优质资产低价转移出去。
这家老牌国企,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巨人,不仅被外部的市场打垮了,更被内部的蛀虫蛀空了!它背负着沉重的历史包袱(如退休职工的庞大开支)和社会负担(如大量下岗职工的安置问题),早已是积重难返。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它彻底垮掉?看着几百上千名工人彻底失去依靠?
张龙飞不甘心。凭借着重生的记忆和对未来经济政策走向的理解,他知道,像纺织厂这样的老国企,虽然困难重重,但也并非完全没有盘活的希望。它毕竟还有一定的厂房、设备基础(虽然陈旧),还有一批熟练的技术工人,更重要的是,它承载着几代安民人的记忆和情感。如果能找到合适的路径进行改革,或许还能浴火重生。
一个大胆的改革设想,开始在张龙飞的脑海中逐渐成型:
能不能引入有实力的战略投资者,注入新的资金和管理理念?
能不能进行彻底的股份制改造,明晰产权,激发内生动力?
能不能剥离那些沉重的历史包袱和不良资产,让企业轻装上阵?
能不能妥善安置好下岗职工,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为改革扫清障碍?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思路可行。如果能成功盘活纺织厂,不仅能解决大量工人的生计问题,化解一个重大的社会稳定隐患,更能为安民县的工业发展树立一个改革的样板,其意义远不止一个企业那么简单!
然而,当张龙飞将这个初步的改革想法,在小范围内与县里分管工业的副县长(一位看起来比较圆滑、似乎与赵立东走得比较近的干部)以及纺织厂现任的厂长、书记等人进行沟通时,立刻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强大阻力!
纺织厂的厂长和书记(都是快到退休年龄的老油条了),听完张龙飞的想法,脸上立刻露出了为难和抵触的神色。他们以“维持稳定最重要”、“现在改革条件还不成熟”、“职工思想工作不好做”等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对张龙飞的改革设想表示了极大的“担忧”和“保留”。说白了,他们就是害怕改革会砸掉他们的铁饭碗,触动他们安逸的现状和可能存在的灰色利益!
分管工业的副县长,态度更是暧昧。他先是肯定了张龙飞“想法很好,有魄力”,随即又话锋一转,强调纺织厂的问题“历史悠久、积重难返”,改革“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慎之又慎”,不能“操之过急”,否则可能会“引发新的不稳定因素”。他还暗示,县里财政困难,拿不出多少钱来支持改革和安置职工。他的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不赞成、不支持的味道。张龙飞猜测,这位副县长很可能与纺织厂的某些人或者某些潜在的“接收方”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利益关联,不希望看到一个由他张龙飞主导的、彻底的改革方案。
更让张龙飞感到棘手的是,就连一部分普通工人,在听到可能要进行改革、引进外来投资者时,也表现出了疑虑甚至抵触的情绪。他们经历了太多次“狼来了”的故事,也吃够了过去某些不规范改制的苦头,他们害怕自己的利益在新的改革中再次受到损害,害怕所谓的“战略投资者”只是来掏空厂子、甩掉包袱的。这种不信任和不安全感,使得他们对任何打着“改革”旗号的动作都充满了警惕。
管理层为了保住位子和利益,消极抵制;
地方相关官员出于自身利益或派系考量,明暗阻挠;
部分工人因为缺乏信任和对未来的恐惧,心存疑虑……
张龙飞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推动国企改革这块硬骨头的艰难!这比解决那些看似复杂的信访积案,可能还要困难得多!因为它触及的,是更深层次的利益格局,是更复杂的人心向背,是更沉重的历史包袱!
看来,想要啃下纺织厂这块硬骨头,光有决心和好的方案还远远不够,还需要更高超的智慧、更坚韧的毅力,以及打破重重阻力的强大力量!
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