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的后园,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白。
乔瑾握着团扇的指尖刚触到蔷薇花架,便听见身后传来环佩叮咚声。
抬眼瞥见宁贵嫔扶着鎏金暖炉款步而来,月白绣金丝宫装下摆扫过碎石子,身后宫娥捧着的珊瑚手钏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宸嫔这是要躲着本宫?”宁贵嫔挑眉,丹蔻轻轻划过花架上垂落的绿萝藤,“昨儿给太后请安时,本宫可瞧着你连个万福都没行周全呢。”
乔瑾转身福了福身,袖中指尖攥紧绢帕“"贵嫔娘娘说笑了,昨日臣妾偶感风寒,怕是礼数上失了分寸……”
“风寒?”宁贵嫔忽然冷笑,猛地挥袖扫落架上几簇蔷薇,“本宫倒觉得你这张嘴愈发伶俐了。听说你前些日子在御花园说本宫新制的翟衣颜色太素?怎么,是嫌太后赏的料子不够鲜亮?”
花瓣扑簌簌落在乔瑾裙角,她盯着对方腕间太后亲赐的翡翠镯子,喉间泛起上一世被灌避子汤时的苦涩。
那日也是这样的日光,君景珩抱着宁贵嫔温言软语,说她"素来心善,必是误会"。
“娘娘明鉴,臣妾从未……”
“从未?”宁贵嫔逼近半步,暖炉热气扑在乔瑾面上,“本宫念你位份低,原不想计较。可你既敢在背后编排,就得受得住教训——来人,拿垫子来,让宸嫔在这花架下好好醒醒神。”
绿萝惊呼着扑过来,却被宁贵嫔的贴身宫女拦下。
小宫女捧着软垫掷在青石板上时,乔瑾看见那垫角绣着的并蒂莲,正是去年皇上赏给宁贵嫔的蜀锦。
“娘娘!"绿萝急得眼眶通红,"这日头毒得很,娘娘身子本就虚……”
“虚?”宁贵嫔甩帕子时扫过乔瑾鬓角,金镶玉步摇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你家主子当年敢把本宫的脂粉扣下半匣子时,可没见着虚?今日这跪,既是教她守规矩,也是替太后调教调教她。”
“毕竟这宸嫔以前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恐怕这伺候人的日子做习惯了,一朝成了主子,这还不知如何做呢。”
说完这话,宁贵嫔还笑着摆了摆手,脸上满是奚落的神情。
乔瑾盯着那方软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上一世她拒不领罚,君景珩来时只淡淡说了句“贵嫔素来宽厚”,转身却赏了宁贵嫔十二盆绿梅。此刻膝头刚触到石面,后腰便被宫女狠狠按得弯下,听见绿萝在旁抽噎着说“奴婢这就去请皇上”,忙抬头喝止:“不必!”
绿萝愣住,乔瑾看着她发颤的指尖,忽然想起上一世这丫头也是这样跑向乾清宫,却在半路被宁贵嫔的人打断腿。
喉间涌上酸涩,她望着远处廊下打盹的小太监,声音轻得像飘进花架的柳絮:“皇上忙着呢。”
宁贵嫔倚在石桌边嗑瓜子,碎壳溅在乔瑾脚边:“知道就好。本宫劝你老实跪着,若是敢惊动皇上——”她忽然轻笑,“你说太后若知道你连本宫的话都不听,会不会觉得你这宸嫔的位份,该挪一挪了?”
这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如今宁贵嫔已经学会狐假虎威,利用上太后了。
秋天这日头还是有些晒得,鸟叫声都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乔瑾盯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那影子被日光压得扁扁的,像极了上一世被埋在冷宫后园的那只玉簪。
膝头传来的钝痛混着记忆里的血痕,她听见自己用和当年一样平稳的语气说:“贵嫔娘娘教训得是,臣妾知错了。”
绿萝的哭声忽然噎在喉咙里,她看见自家娘娘跪得笔直的脊背,像极了去年冬天被雪压着却不肯折的竹枝。
远处传来午膳的钟响,宁贵嫔起身时,炉里的碳火恰好溅出一星,落在乔瑾袖口绣的那朵白梅上,烫出个焦黑的小窟窿。
申时初刻,日头斜斜切过花架,在乔瑾膝头投下一片碎金似的光斑。
宁贵嫔临走前留下的小丫鬟名叫翡翠,此刻正靠在太湖石上嗑瓜子,瓜子壳精准地吐在乔瑾脚边,像一圈细碎的月牙。
绿萝红着眼眶跪在她身侧,袖中帕子绞得不成形状,忽然听见远处景仁宫传来换班宫女的嬉闹声,猛地抬头:“娘娘,翡翠那丫头已经打盹了,奴婢这就绕后角门去乾元殿……”
“不许去。”乔瑾声音轻却带着冰碴,膝头早已没了知觉,只觉得石板下渗来的热气蒸得人发昏。
她盯着翡翠腰间晃动的鎏金铃铛——那是宁贵嫔赏的,与上一世打断绿萝腿腰间挂的一模一样。
“你忘了去年冬天,翠玉轩的芳答应让人灌了哑药,就是因为擅自出了宫门?”
绿萝浑身一颤,指尖抠进青砖缝里。
去年那事她记得清楚,芳答应不过是想给病重的娘送银子,被宁贵嫔的人堵在巷子里,第二日就被发去浣衣局,再没见过天日。
日光掠过乔瑾泛青的鬓角,她忽然想起今早给皇上奉茶时,那人指尖还绕着她的发丝说“晚间来用膳”,此刻却觉得那温度比这青石板还凉。
“皇上他”绿萝刚开口,就被乔瑾抬手止住。
只见自家娘娘望着西斜的日头,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细的影,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线,半晌才轻声道:“他昨儿还说宁贵嫔的《女戒》抄得工整呢。”
这句话尾音极轻,却像一根细针扎进绿萝心里,让她想起上回乔瑾被掌嘴,皇上也是笑着说“贵嫔管教得对”。
终于挨到酉时初,翡翠伸着懒腰踢了踢软垫:”行了,贵嫔娘娘说两个时辰,这会儿该去领赏了。”
她施施然转身时,裙摆扫落乔瑾鬓边一朵落花,金铃铛在暮色里响得刺耳。
乔瑾扶着绿萝的手起身,膝盖刚弯便听见“咔嚓”一声,眼前骤然泛起金星,整个人踉跄着撞进绿萝怀里。
“娘娘!”绿萝慌忙扶住她后腰,触到一片冷汗浸透的绸缎,忍不住哽咽,“您瞧这膝头,必定是肿得不成样子了”
乔瑾咬着唇摇头,任由她半搀半扶地往回廊走。
偏僻的西角门连个值夜的小太监都没有,只有几盏宫灯在暮色里晃着,像浮在水上的鬼火。
转过九曲桥时,迎面撞上珍婕妤的软轿。轿帘掀起一角,露出半张敷着珍珠粉的脸,眉梢微挑:“这不是宸嫔妹妹吗?怎么瞧着走路……”话音未落,人已踩着金线绣鞋下来,月白披风扫过满地碎红,眼神在乔瑾发颤的膝头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