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半,君心殿的铜漏滴答声忽然被靴底碾过落叶的沙沙声打破。
乔瑾在半梦半醒间听见屏风外传来的环佩轻响,睫毛颤了颤,指尖下意识攥紧枕边的断红绳。
帐外烛火被穿堂风撩得一跳,映出个披戴玄色大氅的身影,腰间玉带钩上的蟠螭纹在光影里忽明忽暗。
“可是朕吵醒了你?”君景珩的声音带着几分酒后的沙哑,鎏金袖扣擦过帐钩的声响里。
她垂眸避开对方伸手替她理鬓角的动作,却在抬头时撞进那双微醺的凤眼,像浸在琥珀里的墨玉。
绿萝捧着醒酒汤的手忽然一抖,瓷勺磕在碗沿发出清响。
乔瑾望着君景珩眉间未褪的疲惫,想起上一世他也是这样的时辰来,说“政务繁忙”,却在她转身时露出宁贵嫔新送的香囊。
喉间泛起苦笑,她坐起身时,膝头的药膏蹭到里衣,扯得伤口一阵钝痛。
“皇上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她拢了拢披风,指尖触到领口处的暗纹——那是去年君景珩亲自描的折枝梅,此刻在烛下泛着冷光。殿外传来更夫打四更的梆子声,像敲在人心上的木鱼。
君景珩解下大氅随手丢在榻边,袖口露出的翡翠手串正是今晨宁贵嫔替他戴上的:“今日在御书房批折子,一晃就忘了时辰。“他忽然瞥见乔瑾腕间的红痕,眼神微凝,“这是“
“不过是今早奉茶时不小心碰的。”乔瑾不动声色地将手缩进袖中,望着香炉里早该燃尽的檀香——她吩咐过戌时三刻就灭了的。
君景珩的指尖忽然触到她膝头的软垫,温度透过绸缎传来,像块烧得半凉的碳:“你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话音未落,乔瑾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绿萝慌忙捧来温水,却在递碗时故意让托盘边缘擦过君景珩手背。
“许是受了些风寒。”她接过帕子掩口,帕角的玫瑰香几乎要将她呛住,“皇上日理万机,何必为臣妾这点小事分神?”
君景珩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指腹摩挲着她腕间淡青色的血管,像在品鉴新得的玉器:“朕自然要分神——你可是朕的宸嫔。“
这句话尾音拖得极长,带着几分惯有的狎昵。
乔瑾却想起上一世他说这话时,身后跟着捧避子汤的宫女。
膝头的痛意忽然变得尖锐,她轻轻抽回手,指尖触到枕边的断红绳:“皇上若是为了臣妾的位份,大可不必。”
君景珩挑眉,烛火在他眼底晃出细碎的金斑:“哦?朕倒觉得,你最近倒是愈发爱说些叫人猜不透的话了。”他忽然倾身,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可是怪朕今日没去陪你用午膳?”
帐外传来绿萝打翻茶盏的声响,乔瑾望着他眉间的朱砂痣,那红点在烛下像滴未干的血。
上一世她曾以为那是情种,此刻却只觉得像道符咒,将她困在这金丝笼里。
喉间涌起笑意,却在出口时化作低低的咳:“皇上说笑了,臣妾今日”
“今日晚间的时候遇到了宁贵嫔,宁贵嫔说你身子不适,还特意让太医院送了参片来。“君景珩忽然从袖中取出个锦盒,打开来是支鎏金步摇,凤凰嘴里衔着的东珠在烛下晃出冷光,“她说这步摇配你的新衫子正好。”
君景珩说着皱了皱眉,“身子不舒服,有没有让太医看过?”
乔瑾却是盯着那东珠,忽然想起下午跪在花架下时,宁贵嫔腕间的翡翠镯子也是这样的光。
步摇上的凤凰尾羽扫过她手背,像极了那人挥袖扫落蔷薇的动作。
膝头的药膏此时竟有些发烫,她听见自己用和午后跪石板时一样平稳的语气说:“劳皇上和贵嫔娘娘挂心,臣妾并没有大碍,只是臣妾近来偏爱素净些的饰物。“
君景珩的指尖在步摇上顿住,笑意却未达眼底:“素净?你刚到乾元殿的时候,还是个宫女时,朕就发觉你偏爱戴那些艳丽好看的簪花。”他忽然捏住她的下巴,指腹擦过她唇畔的痣,“怎么,如今转了性子?”
帐外的月光不知何时被云遮住,殿内忽明忽暗。
乔瑾望着他眼底的倒影,那里面有她苍白的脸,和身后屏风上那株被雪压折的梅。
断红绳在掌心硌出印子,她忽然轻轻张嘴,咬住他的指尖——不是从前的撒娇,而是像幼兽般带着点钝痛的力道。
君景珩猛地缩回手,指腹上洇出点淡红。
绿萝惊呼着要上前,却被乔瑾抬手止住。
她望着他震惊的神色,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混着帐外的风声,像片薄冰裂在春水里:“皇上不是说臣妾转了性子?这便算是新性子了。“
更夫打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君景珩盯着她眼底的清亮笑意,忽然想起初见时她在御花园扑蝶的模样,那时她的眼睛里盛着整个春天的光。
此刻那光依旧清亮,却像是被冬雪冻过的溪水,明澈却寒凉。
“你”他刚开口,便被乔瑾抬手打断。
她望着窗外渐白的天色,膝头的痛意已经麻木,只觉得整个人轻得像片羽毛,随时能被风卷走:“明日还需要上早朝,皇上还是早些歇息吧,如今时辰已经不早了,臣妾累了,想继续睡了。“
说完这话还打了个哈欠,脸上满是困倦的神情。
君景珩盯着她裹在锦被里的身影,忽然伸手扯过榻边的鎏金香炉,炉中早已冷透的香灰簌簌落在他袖上:“这香炉怎么没换新的?“
乔瑾望着他指间的香灰,想起自己下午说的“烧尽了也就散了”,忽然轻笑:“皇上闻不惯檀香,臣妾便让人收了。”
他忽然放下香炉,大氅扫过满地碎灰:“明日朕让人送新的来。”
寅时末,殿外的梆子声渐远,檐角挂着的冰棱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君景珩望着乔瑾裹在蜀锦被里的侧影,忽然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指尖触到她鬓边碎发时,听见她低低的鼻音:“皇上身上有玫瑰露的味道,熏得臣妾头疼。”
他的手顿在半空,诧异的还闻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味道。
烛火将乔瑾投在帐上的影子剪得单薄,那影子的肩头微微缩着,像只防备的小兽。
往日里她总爱蜷在他臂弯里睡,此刻却像隔着道无形的墙,连呼吸声都轻得像飘在云端。
“明日让内务府换了香。”他脱了外袍躺到榻上,锦被里还残留着她惯用的沉水香,却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薄荷味——那是擦在膝头的药膏。
乔瑾听见他躺下的动静,悄悄往床沿挪了挪,直到后腰抵上冰凉的床柱才停下。
殿内寂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她盯着帐顶的织金花纹,想起上一世也是这样的夜,他的手曾顺着这花纹一路描摹到她心口。